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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天寿再跑回古通巷,就遇上败兵溃将蜂拥而来。真所谓兵败如山倒!他们争先恐后地夺路,一边跑一边扔掉顶帽脱掉号衣军服,火枪弓箭刀枪旗帜更是抛弃一路。留刀在手的兵弁,竟去砍居民大门,要求进家躲避,还狂呼乱吼“再不开拿你们全家开刀!”后面枪子火箭蔽空而来,败兵们只得如飞逃走。天禄赶紧把天寿扯到一棵路边的古槐树干后暂避。
不料古槐树下的一角小门呀地突开,开门的竟是曾在葛府中为英兰抬轿子的轿夫鲍某,他惊讶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街上!快进屋!”
进屋坐下,才觉得四肢像散了架子一般,极其疲乏,天寿更是面孔雪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鲍某端上一壶凉茶,他俩急急饮下,不啻玉液琼浆。看鲍某神安气定,忍不住问他为何不逃。鲍某笑道:我光棍儿一个,四壁空空,靠力气吃饭,不过爱吃口老酒喝碗好茶,不怕偷不怕抢,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就这一条命也不能白给他!谁想要,拿三条命来换!说着又笑起来,让天禄天寿羡慕不已。
他们悬心着英兰的下落,鲍某听说,也催他们赶快回家看个究竟,他也断定英兰夫人决不肯离开那处宅院。趁着外面枪声渐稀,两人赶紧出了鲍家直奔西城。
出门行不到百十步,前面巷子中枪炮声骤起,火箭如飞星在空中划过,落在他们附近地面,立刻轰响炸开。天禄飞快地把天寿按倒在地,说,快护住头脸,这里想必还有官兵与夷兵巷战!真是好样儿的!……
不多时,枪声越来越远,两人站起身,赶快朝前跑,数名躲避枪炮的百姓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刚跑到范公桥,就遇上大股夷兵列队而来,一个个红衣白裤,端着枪,见人就射,正在过桥的百姓立刻成了靶子。
天寿天禄身边两个人先后摔倒,血流满地。天禄却就地趴下,一个跟斗滚过了桥。天寿慌乱间踏在血污上,滑了一跤,没能跟上师兄,被夷兵隔在了桥这头。如雨的枪弹飞射而来,容不得迟疑,天寿反身钻进小巷子,虽然躲开了夷兵的追击,却与天禄失散了。
葛府的住处虽然深在僻巷,大门外朴素无华,竟也有逃兵的踪迹,满地都是他们扔掉的衣帽刀戈,天寿不敢从大门走,转向更僻静的后园门。离后园门不过十来步,将要转弯过去,忽听邻家门缝里传出低低的呼喊声:
“快别往前走了!夷鬼在杀人!”
天寿茫然直视,见二十步外的巷口,一人从马上倒下,溅血飞空,再俯首一看,十步内赫然数具尸首,倒卧血泊中,内中并无官兵,全是本地居民。天寿既惊又愤,急忙冲向后园门,正要敲门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赶紧进园,回身把门关死,如飞地跑回前院。
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午时三刻,当神情紧张、满头满脸大汗、衣服上多处血迹的天寿突然出现在后堂门口的时候,上午就已经陆续回来的家人婢仆都额手称庆,甚至口念阿弥陀佛。为天寿急得团团转的英兰,一见血糊糊的小妹,惊慌地叫起来:
“老天爷,你又受伤了?伤在哪儿?快让我看看!……”
急忙上去细细查看,知道是滑倒血污中沾上的,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手合掌,闭了眼睛说:“天可怜见的,到底把你给望回来了!”
天寿一见英兰果然如她所料,早就回来,不由得浑身无力,一下子跌坐在晒得火热的石阶上,一时间腰痛腹痛腿痛骤然袭来,她咬紧牙关,用双手蒙住了脸,却怎么也止不住从心里朝外扩散的阵阵颤抖。
“这么热的地儿怎么能待,要坐下病的!快回屋!”英兰叫青儿和她的贴身丫头赶紧把天寿扶进堂屋,靠在榻上歇着,又吩咐婢女打水倒茶,自己挽袖拧手巾,亲自给天寿洗脸换衣服……然而,周围人们的忙碌,天寿几乎没有觉察,没有在意,这半日的可怕经历,使她还有几分呆傻。
天寿终于定下心,端起茶杯正要喝,目光忽地一扫,登时把茶杯往桌上一,急问:“二师兄呢?他还没回来?”
“放心,他早回来了,见你没回来,又出去找你了……天禄身上功夫好,极是机灵,不会有事的!”英兰强笑着极力抚慰天寿。她也只能这么说。半个时辰前,天禄发现天寿还没回来的时候,眼神都直了,谁劝也不听,汗没擦一把,水没喝一口,立刻就又跑出去寻找师弟。英兰知道决留他不住,只是慨叹而已。
天寿起身就走,英兰一把拉住:“你别走!他找你,你找他,这不弄得两岔了吗?外面那么危险……干什么非要去送命?”
天寿瞪了英兰一眼:“那你为什么骗我们,半路上自己返回?”
英兰叹道:“这还用我多说吗?我若不答应,你们俩肯走吗?我若真的跟你们走,我自己心里过得去吗?……”
天寿心里当然明白,既感动又不满,当下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要走,可力气又不如英兰,挣脱不开。突然间,城西又传来一片密集的枪炮声,飙骇雹掣【飙骇,指炮火形成的巨大气浪;雹掣,形容子弹像冰雹一样快而密。】,如雷如电,震动得房梁都在微微发颤。众人吃惊地互相望望,英兰感慨地低声说:
“海大人虽然不无残暴,他领的兵倒真是强悍敢战不怕死!真难得啊!……”
天寿听得枪炮声,更加焦急不安,说什么也得出去找到天禄。但她脱不开英兰的阻拦,便使气道:“哪怕找到他的尸首,我也得去!”
英兰也生气了:“我怕你还没找到他的尸首,自己先成尸首了!”
天寿更加不管不顾:“成尸首就成尸首!我自己愿意!”
英兰更加强硬:“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管不住天禄也就罢了,说什么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姐姐!长姐如母!”
天寿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没有这么乱喊乱叫过。英兰就是不撒手,众人围着劝说,谁也不敢动手拉。这一家还从没有这么闹过,可谁都不是为了自己,也就谁也不能怪了,这又怎么劝?
劝无可劝、解无可解之际,天禄突然冲进屋里,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这儿嘛!是大活人儿不是尸首!”
众人猛地一静,一齐望着天禄。天禄强压着心头的激动,笑道:“想叫我天禄死可没那么容易!两回当成汉奸要斩首都没死成,这会子还能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不对?”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英兰天寿立即把天禄围住上下打量,天禄笑道:“没事儿,胳膊腿儿都全,一根头发丝儿不少!也多亏这双腿脚利落了。英兰姐说得对,天寿要是出门儿,真得白送死!……”
天寿仿佛没有听见天禄在说什么,反而一声尖叫,指着天禄肩窝的一块血迹,也像方才英兰那样惊恐地说:“你这是怎么啦?受伤啦?……”
天禄低头看了看,说:“不是我的血,是个夷鬼的血溅到我身上了……我从小校场跑回来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样儿的!各城门都已经失守了,他们退到小校场又跟夷鬼大战一场,先是火枪对射,后来又逼近了刀枪肉搏,真杀了不少夷鬼!”
英兰审视着天禄,说:“你定是去帮青州兵巷战了!”
天禄并不作答,只是懊恼地说:“可惜没有后援,夷鬼人多势众,还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兰说:“守城兵勇也很是强悍。我在楼头远远望过去,北门敌楼都被夷炮击中起火了,北城门下枪炮火箭还在互相喷射,抵抗极是顽强;直到东城楼起火、夷鬼炮火丛集,城上才不见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击处,还能看到有数十兵勇伏在城堞间不住地还击!驻守城上的,都是日前从城外调进的青州兵……可恨城中城外一个援兵都没有!只怕城上兵勇都……”英兰说不下去了,众人也都低了头。
在轻轻的呜咽声中,传来了一阵夷兵军乐队的鼓号奏乐声。
英兰和天禄天寿都知道,这是夷人在庆祝胜利,在宣告占领了镇江城。
屋中一片静默,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心头都沉重得像是压上一块巨石,天禄朝自鸣钟扫了一眼,指针指在未刻。从夷兵放炮攻城、击溃城外刘提督和齐参赞大军、攻破城池、攻破驻防旗营,至此仅三个时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听大门上传来一阵大刀乱砍的声音,众人一惊,顿时紧张慌乱。天禄如一家之长,立刻指挥着众人:女眷们退回到后楼楼顶承尘之上躲避,男仆随老葛成在过厅、中堂、后堂守候,他领着青儿和两名男仆到前院应付。只有天寿不肯听他调度,不愿随英兰到后楼,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禄只得依从了。
这处房屋内里宽敞华丽,但是门脸小、门板厚,院墙高近两丈,外观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很能表现商人不显富、防偷盗、怕人窥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后,作为居停主人,处处可见其用心良苦。此时还真显出了它的长处:厚厚的门,被大刀砍了一会儿并无破损,小小的门脸儿也让持刀者觉得油水不大,砍门声停了。门外传来的是一片夷鬼夷语啁啾,夹杂着马嘶鸣、马蹄响,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狂笑,声音渐渐远去。
天禄天寿他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又听得远处群喊救命、妇女尖声哭叫、夷鬼呵斥吼骂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这些声音会合一起,在夜空中震荡,沉重地撞击着人们的心。
天寿突然愤怒地挺身而起,捏着小小的双拳,纤细的黑眉高高扬起。天禄轻声地叫了一声师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摇摇头。天寿咬得牙咯咯响,终于唉了一声,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阶上,低下头沉默了。
守在前院的几个人,眼睛都紧紧盯着大门,想着一旦夷鬼破门而入时自己如何对付,手中的棍棒和长刀短剑能招架夷鬼可怕的来复枪吗?紧张的沉默,恐怖的等待,每个人体内都似有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外面的声声惨叫,使得这根弦几乎要绷断了。天禄看看众人,平缓地说道:
“这必是夷鬼在戕害良民,奸淫妇女。非节制之师,暴戾可知!……”
有人出声说话,神态又很稳定,前院的紧张空气略有缓和。
夜久,外面渐渐沉寂,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圆,越过高墙照进宅院。
这天晚上的月色令人惊异地格外皎洁,照地面如烂银,照房宇如琼宫,四周亮如白昼,又比白昼清朗柔美宁谧。城上夷兵的军乐大作,在遭受切肤之痛的中国平民听来,是那样的哀怨繁促,令人备感凄凉。好好的镇江繁富之地,堂堂天朝的京口要塞,无数百姓先世坟墓所在的桑梓故土,一旦沦于夷人之手,难道从此就要成为夷下之民、夷下之奴了吗?
天寿望着月亮,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凄恻悲凉,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夷鬼也罢,朝廷官兵也罢,谁拿平民百姓当人?如蜉蝣,如草芥!人命危浅,生不如死,又何必活?……”
“别这么想!”天禄安慰说,“天覆地载,父生母养,师傅教诲,朋友护佑,哪一个不巴望你成人长大,平安和美过一生?若说受夷鬼戕害奴役便痛不欲生,那自二百年前山海关门大开以来,汉人早就该死绝了!……天下之大,人命至重,便是蜉蝣、草芥,不也要活得灵灵动动、郁郁葱葱吗?……”
月光下纤毫毕现,天寿愤懑悲戚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天禄呆呆地望着那双反射着月光一片明亮的眼睛,好半天咬紧牙关不做声。天寿看着天禄背光的面庞,觉得出他眉际的耸动和太阳穴的跳荡,从他的眸子里,能看到自己浴满清辉的脸和亮晶晶的目光。她说:“师兄,但愿我能有你这样阔大的胸怀。我向来软弱……”
天禄脸上掠过强烈的表情,一下子握住了天寿的一双小手,低声说:“不,你一点儿也不软弱!……刚才你对英兰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愿同生死,誓同生死……叫我怎么谢你!……”
天禄的手捏得很紧很紧,天寿感到疼痛,同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既甜蜜又苦涩的快意。短短的半个月中,她眼看着他长成一个坚毅甚至有些威严的汉子,在危险和死亡面前都敢笑。这使她不仅对这个唱昆丑的、身材不高其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