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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字一字说出,字字清晰,仿佛在隆冬将冰珠一颗一颗塞进我的领口。
寒流蓦然从脊梁上窜过,我满脸笑容,失了笑意。
他转身向房门走去: “我要去准备手术,放心吧,张澎死不了。”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我忽然又惊又怕。
四周如此安静,叫人想哭。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只有一个……
我仿佛掉进冰窟,掉进一个恶毒的陷阱。
我想起威斯……。
他的手抚摸着我;
他的唇亲吻着我;
他的眼睛扫过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他听见我娇媚的哭叫;
在我身体的内部…………。
忽然之间,原本以为可以承受的压力超乎想象地向我笼罩下来。
如深海下的潜水艇失去平衡。
“啊!”我无法承受,尖叫一声,冲进浴室。
水水水!我要水!
把这洗干净!
去他的开放!去他的美国观念!去他的伟大情操!
我拼命用肥皂擦拭,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象被拧上发条的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皮肤渗出的血丝随着清水流向下水道,我渴望威斯的一切已经从被擦破的肌肤里流走,不剩一点痕迹。
陈平在浴室里找到昏倒的我。
他告诉我现在已经是第二天。
他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完,张澎还没有醒。
然后,我发现――――――我感冒了。
我赶去医院看望头上扎着绷带的张澎。他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想象中激动相逢的场面一点影子也没有。
接着我去找威斯问罪。
他一派权威地说: “手术很成功,但他曾经脑部缺氧,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他的意志。” 他恼人地加一句: “我只答应他不会死,可没有保证他会醒。”
这个恶毒的、可恶的、卑鄙的小人!
我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省回,赶到张澎身边等待他醒来。
等待是痛苦的事。
所以我很痛苦。
你一定要醒。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我呆看他的脸。他的脸。安静得就象会如此一睡不醒。
滴答、滴答
你什么时候才会张开眼睛?
滴答、滴答
听说有的人三十年后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与世界脱节。
滴答、滴答
我好想望着你的眼睛,难道你不想吗?
滴答、滴答
才这么两天,我就快要疯了。
滴答、滴答
我将单人病房中的座钟重重砸在走廊外。
不要再滴答滴答!
我几乎已经失望。
我认为张澎再也不会醒,却咬着牙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我甚至连水都不肯喝,以免去洗手间的次数太多。
如果我错过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就从窗口跳下去!
不过一个星期,我就象老了十年。
今天天气大好,阳光射进来,直照在张澎的脸。
会晒掉皮的。我站起来,拉上窗帘。
是不是从此以后,这样每日拉着窗帘苍老?
张澎睁开眼睛的时候,可会看到我满脸皱纹?
或者……。。我已经埋在黄土中。
他可会象那李穗扬,一天一束菊花放在我的坟头?
很浪漫的事啊。
我傻笑着拉上窗帘,回头………。
刹那我象凝结的冰块一样僵硬。
我对上一双眼睛―――――张澎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满载着英明和柔情。
我错过了,他睁开眼睛的瞬间。
是否应该实现誓言,从窗口跳下去?刚好我又离窗口那么近。
正在胡思乱想,张澎开口了。
“你站那么远干吗?” 他有气无力地说: “过来。”
我屏息,镇定地走到他面前。
“小爱……。”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鼻子猛地一酸。
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扑在他怀里。
张澎醒了!
张澎醒了!
我的快乐回来了!
张澎出院的那天,我把一切告诉他。
认认真真的,非常严肃地把一切完全告诉他。
张澎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心惊胆跳、忐忑不安。
“张澎,” 我深深吸一口气: “你会嫌弃我吗?”
他没有说话。很久,伸手把我搂在怀里。
我松好大一口气。紧张期一过,眼泪就直掉。
他说: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然后,他开始慢慢把李穗扬与徐阳文的故事,告诉我。
又长又折磨人的凄凉故事。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总不肯说那三个字。
我在他怀里叹气、抹眼泪。
听完故事,我说: “李穗扬好命苦。”
张澎却说: “我倒觉得徐阳文好幸福。”
“张澎,你爱李穗扬吗?”
他沉默片刻。
空气瞬间沉滞。
我也紧张得颤栗一下。
终于,张澎摇头。
他说: “爱与不爱,又有什么不同?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被闪电劈中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我在张澎怀中浑身一震,整个人僵硬。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惊惶地望着张澎,极力想弄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张澎低头看着我。
“李穗扬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徐阳文……。” 我颤栗着重复。
张澎说: “不错,所以徐阳文很幸福。”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得四分五裂,血从指缝中潺潺流下。
“放开我……” 我嘶哑地喊着,挣出张澎怀中。
我以为张澎会紧紧抓着我不放。
他没有。他松手,让我逃开他的身边。
我狂摇着头后退几步,好象这样可以把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
张澎坐在沙发上,悲哀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悲哀而沉重,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恐惧地发现,我从来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爱情。
只有宠溺,只有纵容。
我所需要的爱,他并没有给我。
我靠在门后,不敢相信这一切。快崩溃的神经叫嚣着讽刺我,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张澎就在面前,他那样近,又那样远。
看他一眼,我的心脏仿佛就被钝钝的剪刀戳一下。这种剧烈的痛楚没有人可以忍受。我疼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连哭泣和叫喊也做不到。
李穗扬……李穗扬……
李穗扬是徐阳文的。
那我呢?
我发觉威斯的味道从自己身上飘出来,这味道如此怪异独特,张澎一定闻到了。
神经就要绷断了,灵魂已经四分五裂。
我无法继续忍受这种折磨,只好选择逃跑。
我逃出属于张澎的地方。
风一路上跟随着我。
大街上的行人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什么也不去想,只一味地跑。
泪水只有眼睛可作出口,这不够!远远不够!
让我流汗吧。痛快流一身的汗,将我本应该从眼泪流下的水分流去。
我用尽力气狂奔,两旁景物飞速地倒退,仿如我和张澎从前的镜头掠过。
我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跑多久?我已经很累,但无法命令自己停下脚步。连我的四肢也深深明白,我已经没有其他发泄的方法。
只有狂奔,才能为我心中无法宣泄的痛苦找到一个可悲的出口。
张澎张澎,你为什么不追?
你为什么伤我的心?
眼泪狂涌,当眼泪流尽的时候,我终于闭上眼睛。
听说古代有人趴在坟头伤心而气绝的,我是否也到这一步?
我这样想着,这样合上眼睛。
世界开始漆黑一片。黑色的大棉被,没有边际地向我笼罩过来,温柔而温暖,句如张澎的怀抱。
张澎,若我就此死去,你可会学那李穗扬,一天一束菊花放我坟头?
本想永不看见任何光,却到底还是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看见张澎。
他坐在床头探我前额: “你病了。”
他语气平和,动作轻柔,和往日没有分别。我痴痴看他,苦笑。就在前几天,我还时刻守在他床边,等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到现在,是否应该盼望他当初不要醒来。
若他永远沉睡,我或者不会这样痛苦。
我冷冷说: “张澎,张爱澎终其一生,绝对不止一个张澎。” 我嘶哑着嗓子大叫起来。 “至少还有一个威斯!”
他看着我,淡淡说: “小爱,你累了。”
他说得真对,我累了。
我爱他爱到无力自拔,爱到精疲力竭,爱到伤透心肝脾肺。
怎能不累。
从那日后,我不再和他说话。当我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我收拾行李离开。
张澎站在房门,静静看我把衣服放在箱子里。
大家都一言不发。
我生怕一说话就会大哭出来。但他为什么不说话?
至少挽留我,至少问一问我要去哪里,至少对我说:小爱,我很抱歉。
如果你不爱我,那就走开!
不要把悲哀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提着行李经过他身边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忽然想起那日,我光着脚经过他身边,被他一把拽着……。。
我离开了。
我的快乐不见了。
我没有回家,我拼了命去找所有事情的源头李穗扬。
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我要亲眼看一看。这人从来不曾出现在我视线内,为何却可以轻而易举毁灭我的幸福。
如果他一天一束菊花送在徐阳文墓前,那么必定住在附近。
又开始等待,痛苦的等待。
也许我的病还没有全好,不过等了一天,我就头昏眼花,累得全身无力几乎瘫倒在墓园。
终于,我等到他…李穗扬。
很清秀的一个人,冷冷的空气环绕着他。
他站在徐阳文墓碑,放下一束菊花。
我悄悄走近他身后,听见他对墓碑上的相片说: “徐阳文,这花也与爱无关。”
“如果与爱无关,那与什么有关?” 我问。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看见我,定下神来。
他偏着头打量我: “张爱澎?”
我惊讶地说; “你认识我?”
他点头。
“张澎向你提起我?” 我问。
李穗扬轻笑起来,很美丽,却叫人心酸的落寞。
“张澎昨晚打电话给我,他问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听见张澎的名字从这人口里逸出,忽然很难过。但我还是有点好奇: “他问什么?”
李穗扬把视线转到徐阳文的相片处,叹一口气。
“他问徐阳文到底爱不爱我?” 李穗扬苦笑: “如果爱我,怎么忍心让我如此伤心?”
“你怎么回答张澎?”
李穗扬转头看我: “你呢?你认为徐阳文爱不爱我?” 他言辞果然锋利。 “你认为张澎爱不爱你?”
这样剐心的话………
我却蓦然强壮不少,淡淡对他微笑: “我不知道张澎爱不爱我。可是我爱他。” 我盯着李穗扬,肯定地重重点头: “我爱他。”
没有再问其他的问题,虽然没有见到李穗扬的时候我喉咙里塞了上百个问题。
但我已经见到李穗扬。我已经知道张澎爱他什么。我知道自己哪里和他相象。
没有去见张澎,我回到自己的故乡。
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中央交通台依然如故。
当日焦虑地看着我扶着张澎担架上飞机的爸妈,已经没有面目去见了。我在宾馆住下,张澎在我信用卡里存的钱,我还不至于有骨气到不肯用。
当天晚上,又在交通台上堆满啤酒罐。
无遮无掩的交通台,空荡荡的感觉好舒服。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听说人到十字路口,总要挣扎一会,考虑往哪去。
当你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才会忽然发现,实际上无路可走。看身边的车道,如果在白天,时刻都会有车从身边飞驰而过。
前后亮了绿灯,左右就是红灯,那时候左右和转方向的车,会四面围着你,根本无法回到人行道那个你本来应该站的地方。
左右绿灯的时候,情况也差不多。
每晚喝醉了对着夜空“指挥交通”,偶尔掺杂舞蹈,其实很有意思。
没有观众,就算有车经过,也视我于无物。
曾经有一天,好幸福。
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遇见张澎。
我以为一生也找不到的人,却在见到第一眼的时候就明了。
带着醉意对空荡荡的马路起舞。
我不知道自己舞了几天。
每天清晨从大醉中醒来,蹒跚着回到宾馆。
这一天,又在交通台上头重脚轻地喝酒。
喝得太多,我想吐。
用拳头捣着胸口,我终于艰难地将堵在喉头的东西“哇哇”吐出来。
交通台上猩红一片,我不知道自己吐了些什么。
血吗?
五彩幻云在眼前漂浮,我伸手,想抓住一片,却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醒来后看见满眼的白,我知道是到了医院。
床头坐的满目慈祥的,是我的爸妈。
“我怎么了?”
爸安慰着拍我的肩膀: “年轻人喝酒不知节制,果然伤了身子。”
我说: “爸,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妈在一旁垂泪,爸也眼睛亮亮的。
我忽然大哭起来。
结果,我们三人搂在一起大哭。
哭声震动整个医院,医生以为病人病危,急忙小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