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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擒孟获,遂使南蛮悦服了。汉通西域亦是擒住人心。
擒住也是讲的抓住机会。草木惟有靠机会,春天来了它就繁荣,秋天到了它就凋落。西洋人的历史,也是像这样的靠机会。所以都只是一年生草。靠机会即机会是主,人是宾;而抓机会则人是主,机会是宾。能抓机会则可以随机变转,而得长生,如中国历史的悠久不坠。临济禅师说「临济宾主历然」,与擒住是同一句说话。
其次是打。一记里要具生杀二机。如一棒打杀亦是打,打豆子、一连枷打开豆荚亦是打,打钟打出声音来亦是打。西洋人的打只是抗斗与征服,中国人说打天下,却是像打铁一般的打出江山来。是打开历史。西游记里孙行者一路使棒打将去,打出一班山神土地来,多有热闹。以此中国的音乐亦是打乐器比西洋的发达,打锣打鼓打钟都比西洋人打得好,又有西洋所没有的击磬,击筑,击缶。打亦是与对手言语,所以中国武术的对打,手脚的爽利与招式之多,皆非西洋所可及。平剧里阵前对打可以把枪抛来踢去当玩耍。
再其次就是托开了。
中国对日本抗战,搦住他使他不得脱身,就是拏,就是擒住。抗战本来是被动的,缠住他不放,却换了主动,这里就有个宾主互换。而于是给了他一个世界性的决定的打击。而然后是托开,蒋委员长广播对日本以德报怨。因这「便托开」纔可有新的开始。而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打败德国后,加他以天文数字的赔款,则是不知托开,成了张爱玲小说里说的两个尸首背对背栓着、沉到底。
擒住是机会来找人,你把它捉住。人去找机会,很难得找到。机会来找人就容易,所谓运气来时要推也推不开,但你必要先是被动的,尽大地是波浪,一浪推一浪都是运气。即历史上的机会是无限的,你只有应,不能找,所谓不为主而为宾。而及至应上了,你就是江山之主了。
雪窦禅师颂曰:
断际全城继后踪 持来何必在从容
巨灵抬手无多子 分破华山千万里
第三十三则 陈尚书看资福
举:陈操尚书看资福院智远禅师,资福见来,便画一圆相。操云:弟子恁么来,早是不着便,何况更画一圆相。福便掩却方丈门。(雪窦禅师云:陈操只具一只眼。)
和尚爱画圆相,是画一圆圈,大概是饭碗这么大,或用墨笔画在一张纸上,或扇面上,而也有是用锡杖在地上画的,又有只用手势画在空中的。在于佛教,圆相原是代表涅盘的意思,如云:「我皆令入于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但禅宗的圆相则是大自然的浑沌自体,亦即是机之海,万物皆入于机海,皆出于机海。
陈操与白居易是同时人,他做贵官,却来资福寺看智远禅师,这已有晚唐岁月的好。禅师画一圆相。而陈操的云云,你却不可把他看做老实人,以为他真是说的:出来看禅师一趟不方便,更哪里禁得禅师拿圆相来试他,是在告饶了。殊不知今天他的意思是:他这样不容易地来看禅师,这已是个奇迹,何况师画一圆相更是个奇迹,单是这样,今天资福寺的一会已风光无穷,哪里还着得问答。
陈操说毕,禅师便掩却方丈门。陈操话虽说得好,他可是真的到了此境界的吗?他多半是未悟得。关出这样一个现世的人在门外,让世界去迷惘也好。
雪窦禅师颂曰:
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
但是那鳌鱼看见圆相的影子,把尾巴一掉游了过去了。而面前却是陈操立在资福寺方丈室外,阶下池中鲤鱼在药栏影里悠然不动。
第三十四则 仰山问近离甚处
举:仰山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云:庐山。山云:曾游五老峰么?僧云:不曾到。山云:阇黎不曾游山。云门禅师云: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
你游庐山,就要上到五老峰。你没有上到五老峰,算得什么游庐山。问:上去是上去,到不得可如何?答:一样是好。李白的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想要上去而到不得。有万古到不得的高山吗?有。李白诗里的太白山,是比宇宙火箭所能到达的月亮与火星还更高。五老峰也应当是绝对的高。宇宙火箭到不得,但是诗可以到得。
你要到五老峰吗?你拉弓必拉足,举步必踏实。用一张纸包东西也必定包得的角周正,凡做什么都必定要做到家,像赶骆驼的绳鞭打一下必定打得空气响彻,像数学上的发见,必是没有一点疑义,这就是到了五老峰了。
给说这些,皆为慈悲之故。但这些都是险绝,水浒里如林冲等人便为要做到忠义,而落草为寇。
在威尼斯有一位日本女学生姓长田,常来我表姊处,因为两人都学画,谈得来。一天她手执一封电报喜气满面的说给我表姊听,她的哥哥开释回家了。她哥哥单名一个章字,是浪人,前年吃浪人官司下狱,刑期二年,因他在服刑役中成绩优异,可得缩短五个月,提早于今年二月获释。恰值狱卒对同监的一犯人用暴力,她哥哥从旁抱不平要向法庭起诉。狱署遂对他留难,要他取消起诉则可早释,许多朋友劝他取消,他不肯,他不做这样有首无尾之人。还是起诉。所以到五月里才出狱回家。像他这样做人为彻,就是要游山必到五老峰之人。而浪人的事又是落草之谈。
英雄走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绝顶。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出草入草,谁解寻讨?
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盼已老。
君不见
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而对此我也有一诗,是三年前随六哥游日本京都,遂至嵯峨野落柿舍,晤保田先生时之作。落柿舍是江户时代俳人芭蕉的第一弟子去来的旧宅,保田先生是今时日本诗人。诗曰:
古今藏信疑 去来一倏忽
秋雨落柿舍 眼前人奇绝
第三十五则 文殊前三三
举:杭州无着文喜禅师游五台山,中路荒僻处文殊化一寺接他宿,遂问无着近离甚处?答南方。又问南方佛法如何?答:末法比丘,少奉戒律。问多少众?答或三百,或五百。于是无着问文殊:此间如何住持?文殊云:凡圣同居,龙蛇混杂。问多少众,文殊云:前三三,后三三。
五台山佛寺接近塞外风烟,与洛阳佛寺、江南的佛寺又自不同。文殊化一寺与无着对谈南方佛法与五台山佛法,单这故事,已够我想象三国志演义与精忠岳传中才可有的闲笔。雪窦颂云:「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就能传出这幅风景。
南方的佛寺,众或三百或五百,末法比丘,少奉戒律。现在我们来想象那是五代的时候,就对他们也可有在批评以上的宽容了。而与之相对照的五台山佛寺,则单是「凡圣同居,龙蛇混杂」这两句,就传出平剧里杨五郎与辽战败削发为僧的是此地。做了僧,他闻山下金鼓之声,望见辽兵追杀一员宋将,亦还是又蓦地陡起了英雄胆。
佛寺为闲意妙义之地,当以六朝时庐山慧远寺为首。佛寺为世俗随喜,香火胜因之地,当以北魏时洛阳的诸寺为首。以佛寺为遁入空门,当以五台山为首。此皆异于印度的佛寺,而为中国所独有者。中国人不把佛教看做否定人生,而是开拓了人生的边际。而禅宗则是佛理的完全汉文章化了,后来就宁是有在人世里的佛寺,而无佛教了。
无着问文殊:五台山多少众?文殊答前三三,后三三。就是中国人的知性的喜乐好玩。中国人爱以不确定的数字来说确定的数,又以确定的数字来说不确定的数,好比是斗聪明,猜枚枚子,而这原来是发见事理与数理的极致。
我观赏表姊作画,有水彩画的写生与油画的临摹威尼斯壁绘,但我对她说,我难忘的还是小时候看邻家阿黄姊姊描花。阿黄姊姊没有读过书,她手执一枝描花笔用水粉描在鞋面布上,是海棠花,先描好一只鞋面,把来端详了,又描起一只鞋面,自己比来看看。她是看的自己描的花,她的神情却那样的端正。她描了几枝花呢?使我想起文殊的前三三,后三三。
林冲使棒,你看他丢开解数,也好像是前三三,后三三。至如史上的三皇五帝,前两晋,西晋东晋,后两宋,北宋南宋,数字虽有参差,但历史如花枝,你若问发的多少枝,就答一个前三三,后三三,那喜乐就是对的了。你若不用这个数字,又可用什么数字来答?文殊的这个数字是包括历史上已知的数与未知的数的答法。自国父领导辛亥起义以来。我们今天要来◎◎◎◎又可有多少革命同志呢?也借用得雪窦禅师的颂:
堪笑清凉多少众 前三三与后三三
第三十六则 长沙一日游山
举:长沙景岑招贤禅师一日游山,归至门首,首座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沙云:游山来。首座云:到什么处来?沙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雪窦着语云:谢答话。)
往时读此则。惟感赏始随芳草去二句之美。今晨醒来在枕上再看一遍,豁然地明白了此则实分三问答。
第一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是就事问。答:「游山来。」是离事答。
第二问:「到什么处来?」是空间问。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是超空间答。
第三问:「大似春意?」是时间问。答:「也胜秋露滴芙蕖(亦似秋意)。」是超时间答。
答不是问题的结论,而是问题的打开,所以答要于题若即若离。而且动作与时空本来是一体,故可以问空间而答以动作,问动作而答以时间,一似答非所问。又则动与时空皆是生在无与有之际,故三者皆自有其超越。
讲思想是要以色显空,但空不可能因色而尽显,所以极好的说法是像──
「桃花几处隐红楼」
理是在于掩映隐现之间。长沙的「始随芳草去」即有像这样的美,而在掩映隐现之间历然地把你所问的都来答了。所以雪窦曰:谢答话。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大地绝纤埃 何人眼不开
──是说法有掩映隐现,但是悟境可以绝对明彻──
始随芳草去 又逐落花来
──引长沙本句──
羸鹤翘寒水 狂猿啸古台
──此二句恐人不知长沙的也胜秋露云云。是与大似春意相对,犹云亦似秋露,而误解为春意胜秋露。故雪窦加重寒水古台,以明长沙正是以秋答春。
长沙无限意。 咄!
──「无限意」是说法在于掩映隐现之际。「咄!」是雪窦的会心一笑。
第三十七则 盘山三界无法
举:盘山宝积禅师垂语云:三界无法,何处求心?
此二句是佛教教义的根本处的问题。佛经里一直没有把来说清楚过。有法有心,是世界古文明国人所共同承认的。便如释迦,他虽云实无一法可说,一面仍是说:法不一不二,法不待证,法无去来,法无生灭增减垢净,亦即意味着法还是有的。其后论师用因明来论证「法」不可得,乃云:三界无法。比起来,释迦的最有一种浑朴的好。法不是可以因明论证,而是要以觉。而论师的是限于以因明论证。论师亦从打坐的修行,悟得法的始境;然而他们以因明的论证,仍不得不否定法。
但释迦的法也不免疏缺。因为印度人虽知有空色,而不知有阴阳。印度人惟曰因缘,然而因缘是幻妄。释迦破之,而承认因缘之外有法。论师继之,更把因缘破尽了。而不以为此外尚可有法。玄奘游学印度,正当论师时代的晚期,他乃弥缝释迦的有法与论师的无法,结合两说,提出了一个「万法唯识」的主题。玄奘以为虽然十二因缘皆是妄识,但是八识并非皆妄。所以法还是有,但法是与阿赖耶识为一。玄奘的唯识论是对印度佛教的一个革命。
但是阴阳这一关不通过,法的问题毕竟亦难圆满解答。到了中国的禅宗,以机说法,机不是依于因缘,这样就一下子解除了从来佛教的对因缘的困惑。而肯定有万物之机,亦就是极明确地肯定了法了。这里盘山禅师说的「三界无法」,不是印度佛教所说的有没有法,而只是一个廓然豁然的意思。所以雪窦禅师颂此则:「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当然是三界有法。
这法,依照现代一位先知者的用语,就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二、阴阳法则。三、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统一法则。四、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五、循环法则。禅宗虽然没有知道得这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