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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的末后是:「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纳僧徒名邈。」这啄蛋壳的声响如围棋敲子的声响。如苏东坡诗里的行到竹院静室外边,惟闻棋子声,不闻人语,同行的镜清禅师亦不可说话。
雪窦与镜清,是则俱是,非则俱非。言菊朋云:「刘宝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与板眼,似在同时上,似不在同时上。
第十七则 香林坐久成痨
举:僧问香林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云:坐久成痨。
坐久成痨,想要起来走走,可用一个字来说即是「兴」。历史始于兴。印度佛教否定「发」亦即是不知兴,而中国禅宗讲机之动为兴,乃通于诗经。
三国志演义有曹操宴刘备,备起更衣归座,操见其有泪痕,问之,备曰:备驰驱疆场,髀里肉消,今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而功名未就,岁月荏苒,老将至矣,是以悲耳。这自是英雄之事。但虽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其先世也有来历,战后在日本东京都内开饮食店,艰难起家。二十余年来由一丬店扩成三丬,生意繁昌,银钱日进纷纷,男婚女嫁,亲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门之女,知诗识礼。去年起他却又去开了料理店曰:「菩提树」,店面占地二百坪,非常宽敞幽雅,陈列汉陶明瓷,四壁名人书画,正面座起间的广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关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国文字分写的纪功碑,是纵约一丈,幅约二丈余的原拓。店里改装的天井,梁桂,及台面几凳,是用的旧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发掘出来的江户时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单是改装费就用了上亿日元。但是地点离都心稍远,又新开不久,每月都还是赤字,靠其它三丬店来补贴。有人以他这丬店可以不开,我舅舅本来认识他,上次到日本,与他说你有福不知享,是坐久成痨。他听了很喜欢,再三吟味碧岩录里的这句话。凡行事说话是要对景,就令人感动。
汉朝、唐朝都是几百年天下,于是万民起来造反,改换朝代,也只是因为坐久成痨。
且来听雪窦禅师的颂:
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本来只是说的达摩个人坐久成痨,所以来梁国与北魏惹是生非。而雪窦却把来说成了一个两个千万个,好热闹高兴。大家都已坐久成痨了,一齐的都甩脱了羁勒,纷然跑动前进,也不知什么是西来意,因为西来意还在后头呢!于是尼姑刘铁磨领队正在躜行之间,忽然斜刺里跃出了紫胡利踪禅师,叫一声刘尼:你可知历史的口令?刘尼答颠倒二字,紫胡和着那答声里就是一棒。这一棒打的是咎棒?是许棒?
天对于民国以来的历史,是许?是不许?
第十八则 慧忠国师无缝塔
举:肃宗皇帝问慧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曰: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窦着语云:独掌不浪鸣。)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着语云:山形柱杖子。)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着语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着语云:拈了也。)
释迦在世时说法,如船行大海中,开出一道浪头波纹来,然而船过水无痕,大海依然是个鸿蒙。慧忠国师百年之后的无缝塔,即是说的大自然的这鸿蒙。但是先头的船过去了,后头还有船来,所以国师说吾有付法弟子耽源。
帝诏问耽源无缝塔的式样。耽源若直答是大自然的鸿蒙,岂不简截了当?当初帝问国师时,国师就该这样答了,为何取牠个绰号儿,叫做无缝塔?徒然叫人去猜。因为我们对于所尊敬的与亲昵的人往往是不直叫其名,而杜撰出绰号来代替,尤其女孩儿们在杜撰绰号上顽皮喜乐。我妹妹说她一班里的女生都有绰号儿,禅宗的也是这种杜撰的活泼。如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儿,称「我们的那一位」,确是比直称宝二爷的好。原来文明的一切格式都是人给大自然取的绰号。
然而耽源又可怎么答呢?待要也来答个无缝塔,则是再来不值半文钱。待要直接答是大自然的鸿蒙,那更是没着没落的。于是他答个非常现实:「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这是可比绍兴城里人说「鉴湖之阳,龙山之背,岩壁里有金抽屉,银抽屉」,都是以杜撰来说明大自然的无限的富。雪窦的着语:「孤掌不浪鸣」,是说若无国师杜撰了个无缝塔在先,耽源一人亦不会杜撰出这个来。还有着语「山形柱杖子」,则大概是说耽源在皇帝面前用柱杖画地,说明湘之南云云。其实也没有湘之南,潭之北,也没有黄金充一国,有的只是杜撰用来画地说明的柱杖。大自然的鸿蒙,他与他的师是无影树下同船之人。雪窦着语「海晏河清」是本来什么事也没有。
末云:「琉璃殿上无知识」,并不是说的肃宗皇帝到底也不懂,很可遗憾之意,依文章来看,倒是与上句相连的好话。琉璃殿上无知识是连国师也在内的一个风景。试想像无影树下同船的境界,再来想象「琉璃殿上无知识」的境界,两句合起来是一个大自然的鸿蒙的风景。
然而雪窦说:这个风景可以拈出来,如女孩儿的拈起手中针线与人比并,他的颂曰:
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
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第十九则 俱胝惟竖一指
举:俱胝和尚,凡有所问,只竖一指。
人平时悠悠忽忽,连不知哪个是自己,而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天的声音)在叫,叫一声于你最亲的东西。你最亲的东西是你自己,亦非你自己,而忽然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了,就那一声里,世界的一切都明白了。是因为这道理,所以你听音乐,听人说话,便也往往只为一音,已够你心领脾受,憬然思省。
又或是颜色。尤其是女孩儿家,有时忽然见着一个颜色,如极好的娇黄或极好的青色,当下妳会有如看见了你自己,那颜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里。有个同学与我说她家里分两派,姊妹都反日,惟有她二哥迷日,其实他又只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我这同学很会说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美人。因我说起颜色,她道:「女子对男人也一样。你休取笑。我曾跟一位高不可攀的先生散步,二人在草地上坐得这样近,我凝视着先生的长衫袖子,那飒爽的质地染的青色,是真正的长空无云的天青色,看着它,女子的一生都可以付托给他。现在我还是这样想。所以也莫笑我二哥。」
而又或是一个动作。宜蕙赞叹李小姐道:李小姐真是美,她的柔是一个无限,连女孩子也为之魂消,但是决不会对她嫉妒。她看着你一笑,你只觉人生像一朵花满满的开放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有时看舞,为一个姿势可以爱杀你。有时看武术,一棒之下会使你觉得连天地都被打响了。
如此可知俱胝的只竖一指,是像天的一个声音。是像中司娘舞时头上押发针的一闪宝石红,是像水浒传里林冲的打一棒,此方的是真东西,但也要对方是有情。所谓施者有德,受者能识。是故俱胝的只竖一指他人不可假冒。这里凡有来问的皆是众生有情吗?
佛经有盲龟浮木的比喻,盲龟在大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它亦看不见,千万亿劫中偶然盲龟与浮木相触,这纔得了济度,此是说众生要遇到佛有如此之难。而俱胝的只竖一指,就像于大海中为盲龟放下了一根浮木。且听雪窦禅师颂曰:
对扬深爱老俱胝,字宙空来更有谁?
曾向沧海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这雪窦禅师亦是聪明得叫人爱杀。
第二十则 龙牙无西来意
举:龙牙山证空和尚问翠微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与我递禅杖来。牙递过禅杖与翠微,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牙又问临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济云:与我取过蒲团来。牙取蒲团过与临济,济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
在出洋的船上,看看天,看看海,偶然也翻翻书,书里却有今人的一句话:没有名目的大志。想起昔年达摩也是坐船,所以先到建康。他是西来,而我今是西去,此意谁人能辨?他来是为佛教,我去是为儿女之情,可是大自然一般的是无私。要说有私,即达摩亦不是没有私意。
达摩若是只为有意开悟东土众生而来,那他就是小了。他的应当是更有无名的大志。所以龙牙要说「没有祖师西来意」也可以说。但是亦不可执着于无意这一句。没有名目的大志动处、则生出名目,有名目即是有私意了,这私意是好的,无论是为开悟东土众生,或只为爱一人。翠岩拿禅板打来,是为要开这一窍。
龙牙是当下晓得了。但他若因此即答:「是」,取了有私意,舍了没有名目的大志,则为更愚妄。又若把两者结成一个见解的体系,那亦是成了理论的死水,蓄不得鱼龙。所以龙牙却道是:「打即任打,要且无西来意」,拿未有名目的大志与有名目的私意来对扬,这纔是两者皆活了。
大自然的未有名目的意志与息之动,有动处与动时。大自然的意志即息,息之动为横波,故有处,意志之动为纵波,故有时。达摩坐久思动,他的行处是来到东土的南梁北魏。而他此行的时节因缘,则是与梁武帝见面时的不相契,与在北魏遭毒杀。龙牙只道是「且无祖师西来意」,临济拿蒲团打他,是打响了达摩的行处与时节因缘。而龙牙亦乖,他不从顺的说「是」,他不取一舍一,变成偏废;亦不把未有名目的大志与动处并动时结成一个理论的体系,他对临济亦像对翠岩的强横,这纔是堪传授的好弟子。他道:「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如此来对扬。便是因于动处与动时,而成了有名目的私意里,亦仍一寸寸都是未有名目的大志。
于此,雪窦禅师的颂我只取他的二句:
禅板蒲团不能用,远山无限碧层层。
第二十一则 智门莲花荷叶
举: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叶。」
莲花未出水时,如从静止的来看,它不是莲花,要从动的来看,则它将是莲花,亦可说已是莲花了。将是与已是皆是「是」,非「不是」。譬如女子虽未出嫁,但她已订了婚约,也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莲花未出水时就已有做莲花的约束。
在电视上看见兔子的胚胎放映,起初都是一样的细胞,在急速的涡旋运动中成长,细胞就或为肌肤,或为骨骼,或为神经,或为内脏,或为眼睛的水晶体等,合起来就是一只兔子。要问一样的细胞何以变出这许多不同?又何以必定是二只兔子?不能单用遗传与因果来解说,而是那背后还有着大自然的意志通过生命,约束好要成为一只兔子,与莲花未出水时已约好了是莲花的道理一样。
亦是这约束予人以对于神的信心。日本古事记里天孙降临,即是天照大神先以太阳与水稻之国大倭,约束了给他了。而革命者对于历史的信心亦是这约束。所以 国父孙先生从起头就有一个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的理想在眼前。
而出水后却是荷叶。荷叶与莲花是一体之异,荷叶是莲花的排场,而且有了程序,是先有荷叶。中国的革命是莲花,而世界的形势则是荷叶。
而雪窦的颂曰:
莲花荷叶报君知 出水何如未出时
江南江北问王老 一狐疑了一狐疑
第一句莲花荷叶报君知就喜气扬扬,但是这件事太新鲜了,反而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