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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两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其实老伯现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站起来就走。“世钧不语,过了一会才向他笑道:”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叔惠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是和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连忙补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总之是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舅舅家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式样。叔惠远远地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插在另外一桌上。
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很犟,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惠呆呆地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分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到北边去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说了一声,就悄悄地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顶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做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青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支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是!
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一、二十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十四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仿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像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亏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