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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他不再是张楚,而是我生命中的张国力。那个带着我打遍曾经欺侮过我的所有仇家的张国力,他童稚的声音又响起在我耳边:“听着,以后谁再敢欺负丫头,我就揍他!”
那时的他是多么英武能干,天真率直,如今,他又回来了!
远远地,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有人报了110么?我猛地从童年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冲进人群拉住张楚大喊:“警察来了,快跑!”
就像香港片中常演的那样,我们俩手拉着手狂奔起来,在小胡同里左穿右穿,很快钻进人群里逃之夭夭。当我们肯定自己已经绝对安全了的时候,便停下来相视大笑起来,拼力的奔跑将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喘着气说:“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我也发誓,你从来没有被警察追过。”张楚笑着,“如果被记者拍到照片,说不定可以上新闻头条。”
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块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上面,问他:“疼吗?”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松开了,转过头说:“没关系……唐诗,我送你回去。”
“张楚……”我的声音哽咽起来,“没想到你也会同人打架。”
“你现在知道了?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很野蛮的,不是你想象中的斯文人。”他自嘲地笑笑,“让你失望了,是吗?”
失望?我看着他,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只会使我更爱他?爱他的斯文,也爱他的野蛮。我情愿他不要这么好,情愿他让我失望,可是,日甚一日,我却更加爱他。
我低下头,看到地砖上忽然掉落一滴水,俄倾,又是一滴。这时候我才知道是我自己在流泪。哦,我又哭了,没出息的我,好像自从重新遇到张楚之后,就只会没完没了地落泪。
看到我的泪,张楚忽然崩溃下来:“唐诗,不要哭。丫头,不要哭,好不好?”
一声“丫头”,让我更加难以自持,猛地投进他怀中哭出声来:“张楚,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能够不爱你,没有办法不爱你。”
我看着他,看着我心中的神:“张楚,我知道我不对,不该再缠着你。我唯一做错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地爱上你。可是,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你?你那么博学,智慧,热情,真诚,对人充满信任和善意。这样的你,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就好像在劫难逃。张楚,不是我想要爱你,而是,我不能够不爱你,我没有理由不爱你。”
“就像,我也没有理由不爱你一样。”他低语,用尽他浑身的力将我紧紧地拥抱,在我耳边绝望地,沉痛地呢喃,“唐诗,相信我,我的痛苦绝对不亚于你,你这么美丽,善良,痴情又正直,我又怎么可能不爱你?那次,在医院里,我一天天地守着你,心疼得要发疯,几次都想冲进去大声地告诉你我爱你。可是,我没有资格,没有立场来爱你,我是个已婚的男人,而我的太太,在怀孕。这样的男人,该下地狱!”
“不,不,不!”我迷乱地大声地叫着,“我并不要你背叛妻子,我不会要求你离婚的,你还是可以做个好丈夫,好爸爸,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爱你,这就够了;而如果,如果你也能同样地爱上我,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不要求名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这不可能!”张楚闭上眼睛,我看到泪水从他紧闭的眼中流下来,他说得对,他的痛苦并不亚于我,除了爱而不能的无奈之外,他所多背负于我的,还有良心的自责和道德的鞭挞,“我不能够爱你而不给你将来,我不能够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也伤害两个女人。我必须选择其一!”
“于是,你选择了她而放弃我,是吗?”我苦苦地问。
他看着我,眼神痛楚得欲流出血来:“我早已做出了选择,不是吗?早在和你重逢之前,我已经结婚,已经用我的婚姻做出了选择,我没有理由再选择第二次,不是吗?!”
“不是!”我大声喊,“那不是选择,那时候你还没有找到我,你只不过先遇上了她,可是现在我来了,现在你才要重新选择……”
“那么,你让我怎样选择?放弃她吗?放弃一个毫无过错的我的孩子的母亲?!”
张楚的话将我问住了,不,伤害别人不是我的本意,尤其是伤害一个同样痴情善良的女人,我爱张楚,就该爱张楚的所爱,并爱着所有同我一样爱张楚的人,而不该把自己当成她们的敌人,那样,不仅伤害了对方,也伤害了张楚,从而,更深地伤害了我自己。不,我不能,我不能那样自私而残忍。可是,可是我爱张楚,我该怎么办?
我捂住脸痛哭起来:“张楚,让我忘记你,你为什么不可以坏一点?不要这么优秀,这么善良,这么正直,这么,让我绝望地爱着你!”
我们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将泪流在了一起。为什么,世界不可以在这一刻天塌地陷,让我,死在爱人的怀中?
我在那一刻再次对自己说我应该离开张楚,可是,当我这样对自己说着的时候,就仿佛有一柄剑深深刺进我的心,并在不断地翻滚、扭绞,让我知道,世上任何一种痛苦都不抵及离开张楚所带来的痛,与爱他相比,一切的原则、骄傲、道德、名份,都显得微不足道。
忽然之间,我的脑中一片澄明,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他的爱。我抬起头,依偎在他怀中,一字一句地发誓:“张楚,我爱你,不需要任何的条件,我不奢望你对我比对你妻子更好,甚至连一个婢妾的身份也不敢要求,我不会妨碍你做好丈夫,好爸爸,我只想你允许我爱你。因为,不论你许或不许,我总是爱你的!”
“唐诗!”张楚低低地爆发地叫了一声,就猛地将我抱在了怀里,他辗转地吻着我,流着泪,被挚爱与内疚纠缠着,从心底里发出最伤痛的哀呼:“唐诗,我爱你,让我们下地狱!”
是的,让我们下地狱!让我永世不得轮回!让我上刀山下油锅,被铡刀斩成千万片,而一片碎屑里仍然饱含着对他的爱!
十三、寻梦圆明园
宋词被拘的第三天,我接到一个特别的电话,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说想约我见面。
“我认识你吗?”我奇怪地问。
“不,不认识,我姓苏,是宋词的前夫。”
我立刻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我们约在圆明园见面。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新中年,举止得体,神情忧郁,略带沧桑感,看得出,他对宋词是真关心,见了面,劈头就问:“唐小姐,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相信不是宋词做的。”我立即表明立场,“她是我好友,不会杀人窃玉。”
“你是失主,如果你肯相信她,事情会简单得多。”苏君明显松一口气,忽然叹息,“宋词生性傲慢,自视清高,难能交到朋友。遇到你,真是她的幸运。”
“然而失去你却是她至大不幸。”这句话只在我心里,没有说出口。明明苏君很关心她,不知宋词是聪明还是笨,放着这么好的一个丈夫,竟肯轻易离婚。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警方通知家属送衣裳,宋词报的家属是我。”
“为什么不通知她父亲?我听说宋词的爸爸身居高位……”
“宋词特意叮嘱,不要她的家人知道。”苏君眼圈有些发潮,“宋词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光环里,内心很苦恼,一直和家人赌气,离了婚也不肯回家去住,自己租房独居。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很孝顺,生怕父亲知道这件事会着急……”
我点点头。宋词一直抱怨生为官家女,真不知特权阶级给她带来福利更多还是烦恼更多。
我们坐在那座著名的残碑下讨论案情。我的神思忽然又不受牵制地飞出去老远,一时扯不回来。
“这地方我来过。”我对苏君说。
“是吗?什么时候?”
“上辈子。”
他愣一愣,但是没说什么。这使我越发觉出这男人的深度和风度来。我知道他根本不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可还是忍不住想对他诉说,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宋词的丈夫吧。
“我真的觉得我来过这里,很熟悉。但是我来的时候,这里不是这个样子,它是完整的,汉白玉的建筑,斗拱飞檐,雕龙刻凤,美仑美奂……”
不仅是这里,还有外城,内城,瓮城,闭上眼,都可以历历在目。
内城各城楼重檐歇山顶,上铺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其中以正阳门规格最高,在各城楼中也最壮观。
城门外有箭楼,角楼,敌台,闸门,护城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是那样坚固的防守,依然抵不住洋枪洋炮,终使百年繁华一朝火葬,华美的圆明园夷为平地。
“我仿佛可以看见峨冠高屐的女子从林中走过,香风习习,环佩叮咚。这里曾经一度歌舞不休,秀丽无双,可是现在,正应了那句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我觉得痛心,但是立刻省起自己跑题跑得太远了,不由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又在自说自话了。”
苏君的确是正人君子,对我痴人说梦的自白并没有丝毫见怪,但是也不会顺着我的话展开讨论。他轻描淡写地转入正题:“要想让宋词和元歌尽快洗清自己,首先,要考虑一下有没有可能找到她们两人不在场证据。”
“元歌不可能,现场有她的指纹和鞋印。宋词没有。”我回答,心里更加赞叹这苏君的为人端方,他并没有只提宋词,而是说,“要让宋词和元歌洗清自己”,“要找出她们两人的不在场证据”。这才是有责任感正义感的大男人。我又一次感叹,不明白宋词为什么会错过这样好的丈夫。
苏君沉吟:“没有指纹也不能说明她不在场,可能是销毁了。所以,还得设法寻找不在场时间。”
“也不行。保安说,她们两个先后离开大厦,时间和案发时间吻合。”
“这也不行,那就要证明没有杀人动机。”
“可是她俩都同姓秦的有仇,一个吵过架,还有一个就在案发当天还闹过一场别扭。”
谈到这里,我不禁泄气:“好像一点成功的可能性都没有啊。”
苏君不放弃,继续分析:“那就剩下最后一条,证明她们没有杀人能力。”
我一震,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我想起来了,宋词有帕金森症,稍微激动就会两手发抖,又怎么可能有力气用丝袜勒死人呢?”
“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苏君大喜,“我有她的医生证明,我这就回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不用亲自去,我已经替她请了最好的辩护律师,他会替我们出头处理这件事。”临走,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盒子交给我:“对了,宋词让人拿出来给你的。”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听警察局的人传话说,宋词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出来了,让人把这个送给你,做个纪念。”
盒子打开来,是那块玉璧,龙蟠云上,栩栩如生。我紧紧握住,忽然流下泪来。
苏君走后,我在圆明园的乱石丛中坐下来,紧紧攥着那块玉,仿佛攥着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在以往的时间的无涯的海洋中,曾经流过我另一个自己。而如今,两个我借助这块玉联结了。
我把它戴在胸前,于是我就有了两颗心,一颗在胸膛内跳动,一颗在身体外呼应,就像有两个我在冥冥中对话一样。
在它们的呼应中,某种神秘的力量产生了,那是一种界于回忆与臆想之间的东西,一种属于思想范围的意念。
许久以来,我站在思想的悬崖边上,不知道该跳入峡谷亦或退依绝壁。
时间像一道聒噪的风呼啸而过,风中有被我遗忘了的记忆的碎片,但是它们无法联缀成任何一段完整的情节,也不能束成一束思想。
我不知道该用一条什么样的纽带贯串它们,但是确切地感到那其中固执的联系。
但是当那块玉在我的手掌中温暖地跳动时,我终于按稳了时间的脉搏,找到了那条通向记忆的甬道。
望着周围的建筑,望着那著名的残碑,我愈发确切地知道,我来过这里,不仅我来过,宋词和元歌也来过,她们穿着古代的衣服,穿花拂柳而来,轻盈而忧伤。
天上的星一颗颗亮起来。
我双手抱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早已经过了闭园时间,但是我不想走,不为什么,就是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