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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普去看他们的。”
“尽一切可能,”唐·克罗斯温和地说,“我们必须给他父母以希望。”
本杰米诺神父以一种过于谦卑的语气强调说:“说不定他们了解有关那本证据的情况。”
唐·克罗斯叹息道:“是啊,吉里亚诺的那本证据,他认为它能挽救他的性命,或者至少让他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转向迈克尔说:“记住,罗马害怕那本证据,但我不怕。告诉他父母,写在纸上的东西会影响历史,但不会改变生活。生活是一段不同的历史。”
从巴勒莫到蒙特莱普开车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在那一个小时之中,迈克尔和安东里尼从城市的文明跨进了西西里乡村的原始文化。斯蒂芬·安东里尼驾驶着那辆小巧的菲亚特车,在午后的阳光中,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两腮和下巴泛着光,映衬出无数粒暗红色须根。他开得很慢很小心,像那些上了年纪才学开车的人一样。菲亚特急促地喘息着,盘旋而上,在莽莽山脉之中爬行。
他们在5个地点被武装警察的路障拦下来,每个守卫排至少有12人,配备一辆带有机关枪的装甲车。安东里尼带的证件使他们顺利地过了各道关卡。
迈克尔感到很奇怪,距大城市巴勒莫这么近的乡村会是如此的原始荒蛮。他们从不少村庄旁经过,只见座座石屋歪歪斜斜地就着坡势垒在陡坡上。这些陡坡被精心隔成一条条窄窄的田块,整齐地种着一行行细长的绿色植物。一座座小山包上遍布着硕大的白色圆石,在苔藓覆盖,竹丛遮蔽下半掩半现,远远望去,活像是未经雕凿的巨大的墓群。
沿途每隔不远就有一座神龛,木匣子挂着锁,里面供着圣母玛利亚或其他某个受尊崇的神的塑像。在一座神龛前,迈克尔看到一位妇人跪在地上祈祷,丈夫坐在他们的骡车上大喝其酒。骡头低垂着,活像是一位殉道者的头颅。
斯蒂芬·安东里尼伸过手去,爱抚地摸摸迈克尔的肩。他说:“贤侄,见到你对我的心脏很有好处。你知道吉里亚诺和我们有关系吗?”
迈克尔敢肯定他在说谎,那张红脸上露出的狡猾的微笑意味深长。“不,”他说,“我只知道他父母在美国给爸爸做过事。”
“我也做过,”安东里尼说,“我们在长岛帮着建你父亲的房子。老吉里亚诺是位出色的瓦工,虽然你父亲让他参与做橄榄油的生意,他还是坚持干老本行。他像个黑奴一样苦干了18年,节省起来却像个犹太人。以后他返回西西里过着英国人式的生活。然而战争和墨索里尼使得他们的钱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他只拥有自己的房屋和一小片土地可供耕种。他诅咒离开美国的那一天。他们觉得他们的小男孩长大会成为一名王子,可他现在却是一名匪徒。”
菲亚特卷起的团团尘烟沿途弥漫;路旁生长的竹子和结着梨形果实的霸王树一派阴森的景象,一串串果实里好似要伸出人手来一般。山谷中,他们可以看到一片片橄榄林和一块块葡萄园。突然间,安东里尼说:“图里的母亲是在美国怀上他的。”
他见迈克尔眼中露出了询问的神色。“是的,图里的母亲是在美国怀孕,在西西里生下他的。要是等几个月的话图里就是美国公民了。”他停了停,“图里总是说起这事。你真的觉得你能帮他逃走吗?”
“不知道,”迈克尔说,“与督察和唐·克罗斯一起用过午餐之后,我都糊涂了。他们真要我帮忙吗?我父亲讲唐·克罗斯经手这件事。他可从未提到督察。”
安东里尼往后梳理着他那稀疏的头发。他的脚无意识地踩了踩油门,菲亚特猛地向前一蹿。“吉里亚诺和唐·克罗斯现在是仇敌了,”他说,“但我们已背着唐·克罗斯制订了计划。图里和他父母相信你,他们知道你父亲从未失信于朋友过。”
迈克尔说:“那么你站在哪一边呢?”
安东里尼一声叹息。“我为吉里亚诺而战,”他说,“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一直志同道合,而且五年之前他还饶恕了我的生命。可我在西西里生活,所以不能当面反对唐·克罗斯。我在他俩之间走钢丝,可我绝不会出卖吉里亚诺。”
迈克尔想,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从任何人那儿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呢?因为这是西西里,他想。西西里人惧怕讲真话。独裁者们和宗教法庭的审讯官们已经为说真话而折磨他们数千年了。罗马的法治政府要求说真话。忏悔室的神父也要求人们讲真话,否则要永世受地狱之苦。然而真言是力量的源泉,控制的杠杆,为什么要把它送给别人呢?
迈克尔想,他不得不自找出路,或者放弃使命赶快回家。他在这儿处境很危险,很显然,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之间有深仇大恨,而卷入一件西西里深仇的旋涡之中乃是自取灭亡。因为西西里人认为,报仇是唯一的真正的正义,而且总是毫不留情。在这个天主教的岛屿上,家家都供奉着一尊哭泣的耶稣塑像,天主教徒的宽恕被看成是胆小鬼的令人不齿的托词。
“吉里亚诺与唐·克罗斯为什么会成为仇敌呢?”迈克尔问。
“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安东里尼说,“那是两年前的事。自那之后再也不一样了。吉里亚诺指责唐·克罗斯。”
忽然间汽车似乎要垂直坠落下去似的。路从山上陡降进入山谷之中。他们从一座诺曼底城堡的废墟旁经过,城堡修建于900年前,用于增强乡村的恐怖气氛,可现在,不会伤人的蜥蜴在爬行,几只离群的山羊在游荡。往下一看,迈克尔已经看得见蒙特莱普镇了。
小镇深深地藏在群山的紧密环抱之中,仿佛在井底吊着的一只桶。小镇形成一个规则的圆圈,没有一栋房子伸出圈外,夕阳照在石墙上,像燃起深红色的火一般。菲亚特正沿着一条窄窄弯弯的街道缓缓而行,安东里尼停了车,原来前面有一道路障,由一排保安警察把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警察用枪示意他们下车。
迈克尔看着安东里尼掏出证件给警察看。他见是一种特制的红边通行证,知道这种通行证只有罗马的司法部长才能签发。迈克尔自己有一个,他被告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像安东里尼这种人怎么能搞到这么高级的证件呢?
接着,他们回到车上,行驶在狭窄的蒙特莱普街道上,街道很窄,如果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他们互相都不能通过。房子都带有别致的阳台,漆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很多是蓝色的,其次是白色,还有些漆成了粉红色,极少数的是黄色。这个时候,女人们大多在家给丈夫做饭,街上也没有孩子玩耍。相反。每个角落都有一对警察在巡游着。蒙特莱普看上去像一个实施军事管制的被占领城市。只有几个老头神情木然地从阳台上往下看着。
菲亚特停在一排相连在一起的房子前,其中之一漆成鲜艳的蓝色,有一道铁栏大门,大门上用铁条焊成一个字母G。开门的是一个60岁上下的瘦削的小个子老头,他身穿深色带条纹的美式西服,白衬衫、黑领带。他就是吉里亚诺的父亲。他迅速而热情地拥抱一下安东里尼。他把他们让进屋时,几乎是感激不尽地轻拍着迈克尔的肩膀。
吉里亚诺的父亲脸上的表情,是一个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到身、患不治之症者的亲人的那种表情。很明显,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手抬到脸上,好似要竭力不让五官变形。他身体僵硬,活动不灵,走路有点摇摇晃晃。
他们走进一间宽敞的客厅,对这样一个小镇上的西西里人家来说,这间客厅是够豪华的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放大的巨型照片,大得难以辨清照片上的人是谁。照片框是椭圆形的,由奶油色木头做成。迈克尔立刻明白了,这准是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照片之下,一张黑色小圆桌上放着一盏还愿灯。另一张桌子上镜框里一帧照片较为清晰,父亲、母亲和儿子站在红色幕布前,儿子的胳膊搂着母亲。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直视镜头,好像向它挑战似的。他的脸非常英俊,如希腊雕塑一般,五官稍重,如在大理石上精雕细刻而成,嘴唇圆满而性感,双眼成椭圆形,眼睑半合,两眼间距很大。这是一张十分自信、决心左右世界的人的脸。可是谁也没料到,迈克尔从这张英俊的脸上却看出舒心的甜蜜。
还有一些他与他姐姐、姐夫的合影,但几乎都隐放在角落里的阴暗的小桌上。
吉里亚诺的父亲把他们领进厨房,吉里亚诺的母亲正在做饭,她从炉灶前转过身来招呼他们。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看上去比隔壁房间里照片上的她要显得老得多,简直判若两人。她礼貌的微笑像是脸上正骨时留下了一道裂缝,脸上皮肤皱裂、粗糙,长长的头发技在肩上,其中夹杂着缕缕银丝。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双眼:两只眼睛几乎因对这个世界的无尽的仇视而发黑,因为这个世界无情地摧残着她和她的儿子。
她不理她丈夫和斯蒂芬·安东里尼,径直对迈克尔说:“你是不是来帮助我儿子的?”另两人见她问得唐突,显得有点窘迫,可迈克尔庄重地对她微微一笑。
“是,我和你一起。”
她紧张的情绪稍稍地松弛下来,垂下头埋进两手之中,好像准备承受打击似的。安东里尼以和缓的声音对她说道:“本杰米诺神父也想来的,我跟他说过你不希望这样。”
玛丽亚·隆巴多抬起头来,迈克尔惊奇地发现,她的每种感情都写在脸上,嘲笑、憎恶、担心,讥讽的冷笑,以及无法压制的愁眉苦脸。“噢,本杰米诺神父有一副好心肠,这点毫无疑问,”她说,“正是由于他有这副好心肠,他才像个灾星,他让一村人全都送了命。他就像是那种叫做波尔麻的植物——谁碰上它就得流血。他把人们忏悔时吐露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哥哥,他把人们托付于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吉里亚诺的父亲好像在安抚一个疯子,他说得平和而又入情入理:“唐·克罗斯可是我们的朋友,是他帮助我们出狱的。”
吉里亚诺的母亲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啊,唐·克罗斯,那位‘善人’,他是多么善良啊。可是要让我说,唐·克罗斯是条奸诈的毒蛇。他明明端着枪向前瞄准,却会突然转脸杀死身旁的朋友。本来我们的儿子该和他一起来治理西西里的,可现在图里一人躲在深山,而这位‘善人’和他的狗党却在巴勒莫逍遥自在。唐·克罗斯只消打声唿哨,罗马当局就会俯首贴耳。他犯的罪比咱们的图里要多得多,他才是坏蛋,咱们的儿子可是个好人,哼,要是我像你那样是个男子汉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他,让那位‘善人’永远安息的。”她做了个手势,以示深恶痛绝,“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不懂。”
吉里亚诺的父亲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客人赶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先给他弄点吃的再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顿时像变了个人,她关切地说:“真抱歉,您大老远地赶来看我们,听够了唐·克罗斯的谎话,又得听我们唠叨。你还要到哪儿去啊?”
“明天上午我得去特拉帕尼,”迈克尔说,“我住在我父亲的朋友家,等你儿子来找我。”
房间里一片肃静,迈克尔觉得他们都了解他的底细。他们都看到了他那凹陷的半张脸,那是两年前留下的伤疤。吉里亚诺的母亲过来和他迅速拥抱了一下。
“先喝杯酒吧,”她说,“然后到镇上转一圈。一个小时之内饭菜就能做好。那时图里的朋友也都到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安东里尼和吉里亚诺的父亲一边一个,走在迈克尔的身边。他们沿着蒙特莱普那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街道缓缓而行。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鹅卵石映出他们移动的暗影。茫茫暮霭中,四周只有武装警察的身影在走动。每个交叉路口,长蛇般窄窄的通道如蜘蛛吐出的丝一般从贝拉街岔向四面八方。小镇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
“这儿曾是个生机勃勃的小镇,”吉里亚诺的父亲说,“像西西里所有城镇一样,这儿一直总是很贫穷,深受磨难,但它却充满生机。现在有700多镇民因私通我儿子而被捕入狱。他们中绝大多数是无辜的,可政府把他们逮捕,以此恫吓其他人,让他们密报我的图里的行踪。这个镇的周围有两千多武装警察,还有几千警察在山里搜捕图里。所以人们再也不在户外吃饭了,孩子们再也不能到街上玩耍了。警察们都胆小如鼠,哪怕有只兔子蹿过路面,他们也会开枪射击。天黑之后实行宵禁,如果镇上哪位妇女到邻居家串门被他们碰到了,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