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犭莫:“也许。哎,我没有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旁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犭莫:“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犭莫:“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犭莫)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犭莫:“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应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犭莫:(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时来看看我罢!”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犭莫:“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
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所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①
因为“爱玲”这种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候称“张爱”。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了。”
犭莫:“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犭莫:“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犭莫:“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犭莫:“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粹然,担忧他)“(犭莫)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犭莫:“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任了,可是仍旧很有样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犭莫:“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犭莫:“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被纱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真的有!
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弯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犭莫:“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
犭莫:“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犭莫:“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悯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10字。)
犭莫:“……”(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100字。)
张:“……”(最初发表时,此处被删去约95字。)
犭莫:“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犭莫:“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
犭莫:“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
犭莫:“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犭莫:(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犭莫:“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罢!”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犭莫:“日本人的个性里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坏。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
犭莫:“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远近;可是(犭莫)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颤抖着)“真冷! 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犭莫:“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
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媒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犭莫:“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
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我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犭莫)梦,比你还自私!’”
犭莫:“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
犭莫:“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吗?”
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
犭莫:“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吗?”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犭莫:“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犭莫)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犭莫)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16。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 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栏叫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老太太就可以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吧——回去打我吧!”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
二 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上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