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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对他自己最可笑的嘲讽。他几年来沉溺至深的人却是一个处心积虑前来索仇的人,他受不了这种嘲讽,他恨不能将这人碎尸万段,然而每一次看他奄奄一息时却无论如何硬不下心肠。他恨这人,却仿佛更恨自己。在这样反复的情绪煎熬中,他变得乖舛无常,政事上越来越是暴戾。
大郎起兵的消息传到京中,当天晚上他将贺兰诀按在床上直折腾了一夜,什么样的花色都弄过了,还不解恨,天明时唤人拿藤鞭来,亲自打了十来鞭,随即抛下鞭子让太监打,直打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肤,看看不行了,再打这条命便要交待了,这才喝令人住手。命人找了太医来诊治。从此便这般循环往复,贺兰诀越是受折磨,便越来越是淡泊,一对深邃如夜空的眸子竟然看不到半点情绪起伏。
淅淅漓漓的雨声里来到离宫,这里花木无人照料,疯长得遮天蔽日,即便是阳光明媚之时走在这里也是遍体生寒,阴森诡秘,何况是这淫雨霏霏之时,四下里悄无人声,越显出了那雨声透着寒彻肌骨的凉意,良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夏侯醇径直上了台阶,门外守着的两个太监连忙跪下迎驾,夏侯醇手一摆道:“朕不叫你们谁也不许进来!”
说着推开门大步跨了进去,良方便与那两个太监留在外头侯着。
屋内光线本就不好,阴雨天里更是阴暗晦涩,什么都瞧不清楚。墙角的一张木床上隐约能看到一团人影,灰扑扑地卧在榻上,身子蜷曲成奇怪的一团,像是一团破布似的,夏侯醇推开紧闭着的窗户,细雨夹杂着寒气直扑了进来,户外光线稍稍刺破屋中的昏暗,那一团灰影便轻轻动了一下,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夏侯醇一步跨过去,拉开那手,狞笑道:“怎么?现在怕见光了?嗯?”
他略张开眼看了他一下,旋即闭上,似乎懒怠说话,又似乎没力气说话,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成条条缕缕,遮不住满身零零碎碎的伤痕,只除了一张脸没有伤痕,却也瘦得双颊深陷,头发零乱纠结成一团团的,夏侯醇冷笑道:“你也不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贺兰公子?我的俊美无匹的贺兰公子!”
贺兰诀缓缓张开眼来,一双眼睛仍是乌黑晶莹,整个人唯一没变的便是这双眼睛,仍然秀美无畴,却多了从前没有的一分从容淡定:“夏侯醇,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这些法子,真能让你解气? ”
夏侯醇一扬下巴道:“正是,你猜你那贴心巴肝的陈大郎见了你这付不人不鬼的样子会怎么样?只要一想到这点,贺兰诀,朕便开心得不得了。”
贺兰诀全身的伤处阴雨天气里便酸痛难熬,却仍然冲着他展颜一笑,明媚妍丽。
夏侯醇此时最恨的便是这笑容,似乎比之从前更见风姿,反手一个耳光搧了过去,跟着刷地一声撕开他衣襟,露出纤瘦的胸膛来,薄薄的皮肤下肋骨根根浮起,那肤色仍是玉一般地白,贺兰诀本能地一缩身子,却被他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只得由他将自己全身衣物褪下,紧跟着下身便是一阵尖锐的痛,他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半年来类似的侵犯已经多到他不能确信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所有的怜惜与柔情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充满暴戾的侵犯。
不知过了多久,当疼痛渐至麻木时,他的意识也已经开始朦胧之时,只听得夏侯醇说道:“贺兰诀,这个消息你一定很喜欢听,你那心上人,已经逼近了通都,通都大营半数士兵哗变投往他部,这江山说话间便真是别家的了。”
贺兰诀心中微微一震,通都大营哗变,攻进京城来最多三日。大郎的先锋田春部骁勇善战,京畿的卫戍司却不是他敌手。慢慢说道:“夏侯醇,我猜朝中那班老臣多半是在劝你迁都移驾了吧?”
夏侯醇道:“你说得不错,可惜朕岂是那等弃国而去的懦弱之君?”
贺兰诀道:“大郎为人敦厚,如若不是我所设计他决不会作反,你放心,他不会要你性命的,自会善待你和后妃儿女。虽然不再是九五之尊,荣华富贵却还是不会少了你的!”
夏侯醇却冷笑道:“贺兰诀,我夏侯醇岂是要你们怜悯放生之人?怎会匍匐在敌人脚下乞求活命?那陈震庭说什么只要朕保全你的性命无碍,他便保朕全家性命无忧,他为了你可真是下了大本钱啊。可是朕偏不如他的意。”
贺兰诀叹了口气:“你要杀我,那有什么奇怪,我也没梦想还能见到他。”
夏侯醇坐在床边,唇上却挂上一抹诡异的笑容,府在他耳边说:“朕不会杀你的,朕一早就说过了,朕要让你们生不如死!”
这一日大郎随大军至保定府,正驻扎在当年读书的田庄上。这些年来,世道艰难,天灾人祸不断,田庄早已经是十室九空,人口凋零。连当年陈家田庄的庄头孟老儿也在一年前死去。唯有当年所住的小院尚存,却也是断垣残壁,只有院子里几株桃李树还在,其时正是仲春时节。那花已经开到残败了,前日刚刚下过雨。地上泥泞里四处皆是零落的花瓣,当年隔开院子的粉墙只剩下半段,月洞门也只有半边了,偏生半截粉墙下却倚着架木梯到是完好无损,大郎站在树下,手扶了那木梯,百感交集,随行侍卫不敢打扰,都候在院外,小院里冷冷清清,分外凄凉。
大郎独立良久,如痴如醉,一阵微风吹过,将树上残存的几片花瓣儿吹落下来,纷纷扬扬地坠入泥泞之中,大郎心中一痛,手轻捶树干,半年来,他数度派出密使进京,想要打探间非的消息,或者救他出来。 探子带回的消息却颇令他失望。
夏侯醇在他逃回边关当日,在朝堂之上突然宣布内阁首辅宁间非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诬陷忠良,祸乱朝纲等数十大罪,去其职,抄其家,刑囚其人,令刚出狱的御史顾名行严密查办宁间非的案子,朝中众臣出于宁间非门下的泰半,尽遭诛灭。大郎派出的密探多方打听,却始终查不到宁间非到底关押在什么地方。
初时大郎还心怀侥幸,只当夏侯醇只是恼间非私下放了自己,待看到夏侯醇给间非定的数大罪状,便知道间非身世定然已经揭穿,更是忧心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京中,救他出来。然而他麾下几十万雄兵却又让他不敢造次,只得按捺性子,与众将谋士细心筹划,半年来攻城掠地,所向披糜。然而愈是接近京城这心中愈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兵败如山倒,京城守军实早已没了斗志,只勉强抵抗了数日,卫戍司都统便开了城门接了田春所部入城。大郎接报说是找到了夏侯醇和宁间非,于是连夜带人进京,赶到田春军中时,已经天近黄昏。
田春在前门上接了大郎,大郎刚一坐下,支开从人便问贺兰的下落。
春儿犹豫半日还是说道:“公子,刘先生不让春儿说,可是春儿不敢不跟你说。”
大郎一惊,道:“什么?”
春儿跪了下来道:“刘先生言道,公子你心里牵挂着宁公子,夏侯醇怕是知道的。刘先生说不能让宁公子成了夏侯醇要挟咱们的工具,特地吩咐春儿,如若找到宁公子,好好的便罢,如果一旦成了夏侯醇手中人质,刘先生说。。。。说。。。。”
大郎面沉如水,道:“说什么?”
“刘先生要春儿先下手除了宁公子,以免公子受人挟持。”
大郎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直盯着春儿道:“你该不会。。。不会。。。。”他心中害怕,语声打颤:“春儿,你八岁便跟着我,有十几年了罢,他是我什么人,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刘先生以大事为首,你。。。。。”
田春拼命摇头:“不不,公子,宁公子是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春儿敬佩他得很,绝不敢伤他。只是,只是,春儿想公子大事要紧,宁公子又今非昔比,因此。。。。”
大郎一把揪住他衣襟:“因此什么?他在哪里?他还活着。。。。?”
春儿道:“公子,你别急,你听我说。“
原来春儿知道大郎一心要搜寻宁间非,一破了宫城,便令人仔细搜寻夏侯醇和宁间非的踪影。谁知宫中搜遍了也没找到。最后还是一名叫良方的太监供了出来。春儿认得这太监原是夏侯醇贴身伏侍的太监,那太监将他们引到离宫说是夏侯醇与宁间非便是藏身在此。
春儿带了人闯开门进去,却见屋里榻上放了小桌,小桌上布有酒菜,酒已喝尽,菜却剩下大半,榻上横卧两人,一人便是夏侯醇,乃是横剑自刎,似乎已经死去多时,鼻中早已没了呼吸,头却枕在另一人腿上,二人都是衣衫半除,似乎才有过缠绵情事,春儿只见另一人眉目如画,正是宁间非。他搬开夏侯醇尸身,抖着手去挨他肌肤,却尚有余温,他心中存着万一的想头,手挨近鼻端一探,竟然还有浅浅的呼吸,他大喜过望,急招了太医过来。
太医细细看了,皱眉不语,半日才对春儿说道,看光景是中了毒了,却不知中的是什么毒。春儿令人将那些酒菜端过来,让太医检视。太医用银针试了,果见那针变了颜色,太医道可能是中了一种秘制毒药,其效用如何却不清楚,但看情形是不致命的。
春儿说到这里,大郎哪里还能坐得住,站起身来便往外走,春儿忙忙地跟上他,带着他到了贺兰诀住的地方,几名太医正在房中,大郎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到床边。床上之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瘦得双颊凹陷,然而眉敛远峰,肤质如玉,可不正是日思夜想的人?大郎鼻中一酸,泪水几欲夺眶而去,抓住搁在被外的手,只觉得那手冰凉,竟然全无温度。他心中一惊,低下脸去挨他面颊,触及处温热柔软,耳中听得极缓的鼻息,心中略略放宽,回转头问道:“他这样有多久了?”
春儿道:“有三四日了,从我们找到他便是如此。”
大郎目光扫向那几名太医,道:“大夫们怎么说?”
那为首一名大夫便上前道:“病人所中之毒于性命并无大碍,这种毒叫做无勾。此毒不伤性命,却是毁人神智,伤人体力。中毒之人会昏迷数日,醒转之后便人事不知,有如白痴一般,父母亲人也不能认得,生活起居皆要依赖他人照料。这位公子极为虚弱,似乎经历不少酷刑,身子着实亏虚太多,好好保养的话或许还能有个三年五载,现在又中了这毒,只怕是雪上加霜,我等实在不敢说能否回天啊。”
大郎咬牙道:“这是哪里来的毒药?难道便不能解了吗?”
那大夫道:“这本是大内秘制的毒药,宫中秘制的毒药甚多,许多都没有解药,我等也只能说得出药方却配不出解药来。”
大郎一阵默然,突然觉得握在掌中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贺兰诀的脸看,果见他睫毛微动,极缓极缓地张开眼来,大郎大喜之下几乎晕去,屏住了气息,不展眼地看着他,但见他乌黑的眼珠缓缓转动,眼光扫过大郎面庞,大郎心中一沉,果见他眼神一片空白,似乎全然认不得自己。只觉得一颗心如坠冰窖,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那大夫看他醒了,便上前要诊脉,大郎却呆坐着不动,春儿轻声道:“公子,让大夫看看吧。”说着拉了他起来。
大郎失魂落魄地看着大夫们诊脉,突然说道:“春儿,军中诸事尽要委与你了。凡事多请教刘先生他们,我房中有《立国论》一书,也留与你了。”
春儿吓了一跳:“公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天下唾手可得,公子难道不要了么?”
大郎一指贺兰诀,凄然道:“我犯上作乱,起兵造反,为的便是他,却不在这天下。如今他时日无多,这便是我谋逆的报应。春儿,善待夏侯醇幼子,我的老母妻子尽托与你了。”
春儿急得脸都白了,拉住大郎手道:“公子,这怎么成?春儿字也认不得几个,哪能担如此重担?”
大郎怀时掏出印信来,塞到他手中:“你凭此印信去找刘先生,他必会替你筹划,其余诸事便不用多担心了。”
春儿还要再说,大郎摇了摇手:“你不必再说了,你跟了我十几年了,我的脾气你难道还不知?多说无益,我决心已定。”
庆正十六年春天,陈震庭以百万大军攻破京师,夏侯醇自刎殉国,大军入京不久,陈震庭突染暴疾身亡,其部将田春接任,拥立夏侯醇幼子为帝,定年号开平。自己统摄军政大事,以皇朝正统号令天下,五年后,田春羽翼丰满,废德平帝而代之,定国号齐,年号宁德。封开平帝为开平公,并立誓子孙永世不得加害夏侯子孙。
尾声
宁德元年仲春,浙江萧山宁村,这里山明水秀,一条碧江玉带般绕村而过,夹岸桃花开得绚烂,恍若世外桃园。但见江边一座茅亭,亭内一张竹椅坐了白衣男子,明眸皓齿,丰姿端丽,秀美无畴。只是脸色太过苍白更兼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便如面前的江水一般,幽静平淡,稍稍削弱其夺人之姿,却另有一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