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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东方文明 五四运动前后,帝国主义者和封建复古主义者鼓吹的反动口号之一,目的在于维护我国的封建道德和封建文化,反对近代科学文明和民主改革。
〔4〕 护心镜 古代战衣胸前部位镶嵌的金属圆片,用以保护胸膛。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1〕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他高兴了。“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要钱;头钱〔2〕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窠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2〕 头钱 旧社会里提供赌博场所的人向参与赌博者抽取一定数额的钱,叫做头钱,也称“抽头”。侍候赌博的人,有时也可从中分得若干。
腊叶〔1〕
灯下看《雁门集》〔2〕,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说:“《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又,许广平在《因校对〈三十年集〉而引起的话旧》一文里说,“在《野草》中的那篇《腊叶》,那假设被摘下来夹在《雁门集》里的斑驳的枫叶,就是自况的”。
〔2〕 《雁门集》 诗词集,元代萨都剌著。萨氏世居山西雁门,故名。
淡淡的血痕中〔1〕
——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迟鲜○;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呈民”〔2〕,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
〔2〕 “天之呈民” 语出《庄子。大宗师》。呈,原作戮,呈风,
受刑戮的人、罪人
一觉〔1〕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2〕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的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识的青年〔3〕,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4〕。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得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5〕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肮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6〕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拚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沉钟》的《无题》〔7〕——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8〕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
A A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五期。
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
〔2〕 一九二六年四月,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国民军驻守北京,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轰炸。
〔3〕 指冯至,河北涿县人,诗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学生。
《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载:“午后往北大讲。浅草社员赠《浅草》一卷之四期一本。”
〔4〕 《浅草》 文艺季刊,浅草社编。一九二三年三月创刊,在上海印刷出版。共出四期,一九二五年二月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冯至、陈炜谟、陈翔鹤等。
〔5〕 《沉钟》 文艺刊物,沉钟社编。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为半月刊,次年一月出至第十二期休刊;一九三二年十月复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浅草社同人外尚有杨晦等。
〔6〕 托尔斯泰(N。H。ToOcoH,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长?∷怠墩秸牒推健贰ⅰ栋材取た心崮取贰ⅰ陡椿睢返取U饫锼档摹耙黄∷怠保钢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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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无题》 载于《沉钟》周刊第十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8〕 烟篆 燃着的纸烟的烟缕,弯曲上升,好似笔划圆曲的篆字(我国古代的一种字体)。
朝花夕拾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十篇。
一九二八年九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一九三二年九月改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小引〔1〕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2〕。我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