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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2-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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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
  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4〕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5〕惹起来的。
  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6〕,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7〕,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8〕,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9〕;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10〕。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11〕,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12〕。《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13〕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六期。
  〔2〕 长妈妈 绍兴东浦大门○人。死于一八九九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四月。夫家姓余。文末提及她“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一个裁缝。
  〔3〕 福橘 福建产的橘子;因带有“福”字,为取吉利,旧时江浙民间有在夏历元旦早晨吃“福橘”的习俗。
  〔4〕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二世纪间的作品。
  内容主要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
  鲁迅称之为“古之巫书”。参看《中国小说史略。神话与传说》。
  〔5〕 远房的叔祖 指周兆蓝,字玉田,是个秀才。
  〔6〕 制艺和试帖诗 都是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诗文。制艺,即摘取“四书”“五经”中的文句命题、立论的八股文;试帖诗,大抵取古人诗句或成语命题,冠以“赋得”二字,并限韵脚,一般为五言八韵。这里指当时书坊刊印的八股文和试帖诗的范本。
  〔7〕 陆玑 字元恪,三国时吴国吴郡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卷,是解释《毛诗》中动植物名称的书。《毛诗》即《诗经》,相传为西汉初毛亨、毛苌所传,故称《毛诗》。
  〔8〕 《花镜》 即《秘传花镜》,清代杭州人陈○子著。是一部讲述园圃花木的书。康熙二十七年(1688)刊印。全书六卷,内分“花历新栽”、“课花十八法”、“花木类考”、“藤蔓类考”、“花草类考”、“养禽鸟、兽畜、鳞介、昆虫法”六门。
  〔9〕 帝江 《山海经》中能歌善舞的神鸟。该书《西山经》说:
  “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
  〔10〕 刑天 《山海经》中的神话人物。该书《海外西经》说:
  “刑天至此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牌;戚,大斧。都是古代兵器。
  〔11〕 《尔雅音图》 共三卷。《尔雅》是我国古代的辞书,作者不详,大概是汉初的著作。《尔雅音图》是宋人注明字音并加插图的一种《尔雅》版本。清嘉庆六年(1801)曾燠曾翻刻元人影写的宋钞绘图本,清光绪八年(1882)上海同文书局曾据以石印。《毛诗品物图考》,日本冈元凤作,共七卷。是把《毛诗》中的动植物等画出图像并加简明考证的书,一七八四年(日本天明四年,即清乾隆四十九年)出版。
  〔12〕 《点石斋丛画》 尊闻阁主人编,共十卷。是一部汇辑中国画家作品的画谱,其中也收有日本画家的作品。一八八五年(清光绪十一年)上海点石斋书局石印。《诗画舫》,画谱名,汇印明代隆庆、万历年间画家的作品,分山水、人物、花鸟、草虫、四友、扇谱六卷。
  一八七九年(清光绪五年)上海点石斋书局曾翻印。
  〔13〕 郝懿行(1757—1825) 字兰皋,山东栖霞人,清代经学家。著有《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及《易说》、《春秋说略》等。
               《二十四孝图》〔1〕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2〕以来,供给孩子的书籍,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虽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北京现在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3〕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4〕了。但无论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5〕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人格”。岂不是“言者心声也”〔6〕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关的,虽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教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7〕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8〕去,正无须怎样小心。倘若无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
                   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9〕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10〕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11〕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垫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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