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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如此美好的期望,崔渊嘴角含笑,带着王玫、崔简去别院里看马。
到得别院马厩时,远远就见里头挤挤攘攘的。一溜体态健硕的突厥马扬着脖颈,或嘶鸣,或紧张地踏着小步,或悠闲地啃食豆料。崔渊一眼就认出他相中的那匹通体乌黑的母马,笑对崔简道:“你去瞧一瞧,看它与你是否有缘。若是它也中意你,往后它就是你的坐骑了。”自家小家伙已经七岁了,也到了该修习骑术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让他选匹小马,再慢慢适应。
崔简眼睛发亮,快步走到马厩边,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豆料,伸到那匹马的嘴下。只见那母马斜了他一眼,似乎有几分鄙视他的矮小。他却不愿意放弃,仍是固执地伸着手,也睁圆了乌黑的眼睛望着它。一人一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峙起来。
王玫忍俊不禁,轻嗔道:“你倒是不担心阿实的安危。”
“放心罢。他习武也已经有一两个年头了,身手灵活得很。”崔渊安慰道,望向正立在马厩前的崔滔。崔滔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似笑非笑地摸着下颌上的短髭:“咱们击一回鞠,就得了十几匹宝马,可真是划算得很。”
“下一回便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崔渊回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只是要一匹马而已,他居然舍得送出十几匹。”
“什么‘没料到’。”崔滔轻嗤道,“你当我不知你最近给魏王放的消息?今天收了马,明天你想要的字画说不准就送上门了。”
闻言,崔渊仍是面不改色:“收太子的礼,不收魏王的礼,岂不是厚此薄彼。且他们若弄不清我的喜好,送些没意思的过来,收礼也收得不爽快。”
“啧,阿爷总说我脸皮厚得很,如今看来,我却是远不如你的。”
“子由,你实在是太谦虚了。”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试茶道
暮春微雨,如雾如烟,随风飘荡着;轻轻敲打在半开的窗棂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时重时轻、时近时远,浓重而清新的雨意渐渐逐去城池内外的污浊气息;甚至将人们胸臆之间的郁气也涤荡得干干净净。
上好的银霜炭在红泥小火炉中燃烧起来,时不时噼啪作响,没有生出任何烟火之气。火炉之上;放置着一个精致的花鸟纹铜釜。一双纤纤素手;正轻轻掰碎茶饼,均匀地洒在铜釜中。不多时,铜釜便烧得红了,而烘烤过后的茶饼,也溢出了清淡而苦涩的香气。
崔渊轻嗅着这淡雅的香味,挑眉浅笑:“九娘是如何想到;要将这茶饼烤一烤的?”
正手执香箸的王玫将长长的香箸在他跟前晃了晃:“各种香饼不都得用炭烤着;才会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么?我总觉得这茶饼或许也可以试上一试。”说着;她便用香箸小心地拨弄起了茶饼,不教它们烤得焦了。
经过一番炙烤后;茶饼的香味仿佛被激发出来了一般;漫溢在室内。王玫便将铜釜取下来,放凉之后,将里头的碎茶饼分成了两半。一半她收进了专门的茶盒之中,另一半则倒进了茶碾里,用瓷杵细细碾碎了。
因气力不足,才碾过一两遍,她的额头上便沁出了一层细汗。崔渊见了,将这差使揽了过来:“须得碾成什么样?”
“脂粉状。”王玫道,“越细越好。”
研漂颜料时也需碾得更碎才好漂出几等颜色,崔渊自是娴熟得很,很快就碾出了均匀且细密的茶粉。青绿色的茶粉盛在茶碾之中,衬托着雪白的瓷杵,显得格外雅致漂亮。坐在另一侧的王珂看得微微眯起眼,忽然道:“而后便可煮茶了?”
王玫颔首,笑道:“多谢阿兄愿将酿酒的山泉水分给我。”说罢,她便又换了个茶釜,将一小坛山泉水倒进去。水初沸的时候,加些许冷水压一压;待二沸之时,便一边顺时针搅动沸水,一边撒下茶粉,再加些许冷水;三沸时,茶汤上的浮沫随着鼓动的水起伏,此时便算是煎成了,应立即将茶釜端下来。
“阿兄、四郎尝一尝罢。”王玫将茶分别倒进备好的青瓷茶碗里,低声道。其实,这煎茶之法,与她先前所见崔渊煮茶的过程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她事先将茶饼烤出了香气,彻底碾碎成茶粉,又不加任何佐料罢了。
因而,崔渊、王珂也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两人端起茶碗,闻着气味,缓缓地啜了一口。
“味道如何?”王玫问道。这样的煎茶,她在后世时曾屡次听闻,却不曾品尝过。虽然比那滋味一言难尽的茗粥味道好些,但毕竟苦涩浑浊,仍然不合她的口味。不过,这也许是她煎茶的技巧太差的缘故。换了旁人,说不定煎出的茶汤就十分可口了。
“什么都不加,反倒别有风味。”崔渊放下茶碗,看着上头的浮沫,“不过,九娘这煎茶之法,还须勤加练习。”
“不仅茶沫浑浊不均匀,举手投足也欠缺风雅。”王珂则更直接了些,“不加任何佐料,让我想起了子竟你的水墨山水。正因只有黑白二色,才更显得出尘不凡。这茶或许也是如此,单饮反而清淡许多。”
“茶亦能入药。作单方,比胡乱加佐料,更有解腻清肠胃之效。”王玫接道,又将装了山泉水的铜壶放在红泥小炉上烧开。她特意剩下一半炙烤过的茶饼没有碾碎,就是想泡茶。不过,她本来便是对茶艺一窍不通的俗人,也只听闻过一道水、二道水之类的说法,实际却从未尝试过。比起煎茶,泡茶的技艺也同样生疏,更没什么讲究。得了几碗茶后,她便又让王珂、崔渊尝了尝。
“啧,没想到,冲泡出来,反倒是苦涩之后隐有回甘之味。”崔渊叹道,忍不住接过了王玫手中的铜壶,长袖微拂,风度潇洒地沿着茶杯倾倒着开水。他分明从未泡过茶,但姿势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仿佛早便做过千遍万遍一般,令人看得转不开眼去。“若将茶作药,不加佐料之煎茶或许更合适些。不过,若将茶作浆水日常饮用,倒是泡茶之法味道更好。”
“是呢。阿实和二郎都喜欢泡茶,觉得煎茶太苦了。”王玫心里感叹着他的无师自通,“改日我再去问问观主,茶饮究竟有何养生功效。咱们日日饮酪浆、果浆,有些人家又习惯加糖饴,所食所饮,口味都未免太重了些,正需要换一换。”
“若这茶饮确实有益养生,咱们家便换成饮茶罢。”王珂道,“以茶待客,或煎茶或泡茶,便如同温酒、烧酒一般,也别有一番意趣。”
崔渊忽地笑了起来,亲昵地对王玫耳语道:“若是饮茶有益养生,又堪称风雅之事,想必很快便会人人效仿罢。如此,九娘可是做了一件大功德。”他桃花眼尾一勾,意味深长地道:“说不得,寺庙里那些比丘们可保不住他们的茶饼了。”
王玫笑吟吟地端起他泡的茶,有些享受地饮了一口:“既然饮茶有益养生又风雅,那么种茶、制茶、卖茶,想必也不是什么俗事了。就算旁人不喜饮茶,咱们家自己每日要饮,还天天去寺庙里找大和尚们要茶饼不成。我早就想过了,与阿娘、阿家、叔母、阿嫂们商量之后,买几个小山庄,开茶园,专门种茶、制茶。”目前,她也只是想能喝些更合口味的茶饮,推广饮茶之风与养生之道而已。当然,随之而来的利益,探手可得,她也不会就此放过。要知道,再过数百年、上千年,那些上好的茶所带来的可不仅仅是享受,更有暴利。
“……好端端的风雅之事,说到这些,不俗也俗了。”王珂摇了摇首,道,“你也别着急,兴许旁人不喜茶饮呢?”
王玫瞥了崔渊一眼,狡黠之色一闪而过,甚是理所当然地道:“名动四方的崔渊崔子竟喜欢的茶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他们家书画诗赋三绝的崔子竟,如今算起来也是文人士子中当仍不让的巨星了。他做广告的效用,自然不必怀疑。因此,她坚信,煎茶、泡茶必定能成为人人崇尚的风雅之事,逐渐由高门世族传向寻常百姓人家。
崔渊、王珂微微一怔,互相看了看,不禁齐声大笑起来。
“什么事能惹得你们二人大笑不已?莫非早知道我要过来?”这时候,书房外响起崔滔的声音,懒散中带着些许疑惑。他肩头微湿,一身浓浓的水汽,抱着一个木盒子走了进来:“这是什么香味?闻着浅淡,倒是不错。”
“你怎么来了?寻访药王之事有眉目了?”崔渊问。
“药王的行踪若是那么容易访得,他老人家也不必隐居了,谁都能寻他问诊看病。”崔滔回道,见他身前摆着几个盛满茶水的茶碗,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是什么浆水?味道不错,清冽中有苦有甘。”
王玫立刻又将方才分出的煎茶推给他:“试试这种?”
“……这种也能喝?”崔滔尝了尝煎茶就放下了,一脸嫌弃地将泡出的茶水饮尽。而后,他将怀里的木盒抛给崔渊,示意他打开看看:“方才,魏王底下的人辗转让管事送来的。你瞧瞧?”
崔渊弯起嘴角,移到书案边之后,才打开木盒,捧出里头的画轴与书帖:“啧。果然是阎公所作。”时任刑部侍郎的阎立本,最擅长人物一科,所绘人物神态生动、色泽古雅、细致非常。若说顾恺之重在飘逸潇洒,他便更偏重于细腻如生。虽是同时代的大家,但寻常人若想得他的一幅画也十分不容易。
王珂立即起身,细看那幅人物画,道:“原来是老君青牛图。阎公喜绘道释人物,笔触确实与众不同。”
崔渊想起自己游历之时,曾在无数道观中所见的老君画像,轻轻勾了勾嘴角:“毕竟是阎公。不过,各有所长罢。阎公或许并不适合绘仙风道骨之人物。”有飘然之形,却无出尘之神。或许只有顾恺之才能描绘出那般飘飘若飞的风骨。
说罢,他又将书帖取出来:“欧阳公、虞公、褚公,真是齐全得很。”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的笔墨,他家阿爷书房里也各有珍藏。不过,集齐这三位大家的书帖也相当不容易,作为传家之宝亦使得了。
两人看了又看,细细琢磨评点了一番。崔滔则喝了一杯又一杯王玫泡的茶,忍不住道:“弟妹,这到底是什么浆水?”
“茶。”王玫答道,“过两日我正想去别院里,泡茶给叔母喝呢。原本还有些忐忑,担心叔母不喜欢这茶饮的味道。如今——真是多谢堂兄了。”一家人的口味也不会相差得太远。若能得到真定长公主的认可,再去青光观中请观主仔细辨一辨药性,推广茶饮之事便可开始着手了。这是她头一回找到非自己不能做的事,心里的雀跃与成就感自是难以言表。此事做成之后,才是她走出的真真正正的第一步。至于下一步要做什么,或许需得静待又一个时机降临了——这便是命运冥冥之中给予她的启示罢。
“子由。我仔细想过了,十几匹马毕竟还是太打眼了些。这样罢,趁着今日尚早,你便将这些马都送出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一人只留一匹便罢了。”崔渊忽然抬首,正色道,“光明正大地送,也只与他们说是杜驸马慷慨便是。”
“昨日你偏不说,等这书画都送上门了才提,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崔滔哼了一声,“别院里的马厩都快装不下了,送出去也好。”不过,待他仔细算了算,立即便黑了脸:“一起去击鞠的,算上崔泌、崔沛两兄弟,正好十四人。你牵走一匹,我留下一匹,还缺两匹,不够送。”
“缺了你自己补上。”崔渊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就让我补上?”崔滔不由得怒目而视,“你以为我马厩里的马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我将那匹马给阿实了。难不成,你还想从七岁的堂侄儿那里要回来?”
“……”
“若不是魏王只送来一幅画、三件书帖,我也必定是要舍出去的。”
闻言,崔滔似笑非笑道:“光这一幅画,便能顶得上十几匹马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阎公、欧阳公、虞公、褚公的书画有多难得?”再如何纨绔,他好歹也是博陵崔氏子,这般的著名人物自是如雷贯耳。
“还是魏王舍得……”崔渊摇了摇首,将书画都收起来,沉吟道,“连你都知道这四件书画如此珍贵,太子身边自然也少不得有人会告诉他。罢了罢了,我便是再舍不得,也至少须得送出三件方可。”不论如何,厚此薄彼,便是祸乱的根源。收礼一起收,送礼也当一起送才是。
“你要送给谁?一起击鞠那些人,除了崔泌、崔沛两兄弟之外,大字恐怕都不认得几个。”崔滔又道。
崔渊斜了他一眼:“他们兄弟两个能得两匹马就已经够了。如此珍贵的书画,给了崔泌岂不是暴殄天物?”但凡他还有些神智,就绝不会给崔泌送任何看得上眼之物。
略作沉吟之后,他只将虞世南的书帖挑了出来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