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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郎君仍是满脸从未打理的胡须,摸着胡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一笑:“听说你的法号是‘清净’?如何?清净道长?如今可得了清净?”
“确实是清净多了。”王玫坦然回道,“住处清净,心中也清净,一觉便能睡到天亮。”她也很喜欢观主给的这个法号,处在这尘世当中,清净实在是太难得了。
☆、第三十八章 访客探望
崔郎君注视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娘,并未注意到自己拢在袖中的右手五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说实话,每一次见到这位王娘子,仿佛都觉得她更加鲜活了些,也越发显得与寻常世家女子不同。而大约因为阿实的缘故,他们之间也丝毫不见生疏,说起话来更是自然而然。想到此,被浓密胡须掩盖的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自从阿实得知你要出家后,不停地在我耳旁念叨,想知道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我被他扰得无法,只得带他来看看你。”
被阿爷毫不留情揭破的崔简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灿烂的笑容中却充满了纯然的快乐:“王娘子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才会出家。阿爷不肯告诉我,我才有些担心。不过,如今见了王娘子,我便放心了。”虽然离家成了女冠,但在他看来,王娘子的气色比任何时候都好些,确实过得很好。
王玫低头看着他,觉得这孩子实在贴心得很,心中非常感动:“我受到观主照拂,确实过得很不错。出家的事由,暂时不便向你说明。不过,阿实,若你能常来这里看我,我定会更加高兴。”缘分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她与阿实这般的情谊,也可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了罢。她知道这孩子早熟懂事,不会将他当成普通孩童看待,更不似对侄儿二郎王旼那般宠溺。能与他说的话,她觉得都能告诉他,他也都能理解。如此信任一个四五岁的孩童,对她而言亦是前所未有之事,但却仿佛理所应当似的。
“王娘子放心,我一定会常来看你的。”崔简不假思索地许下了诺言,“我和阿爷这两天就住在隔壁的通善坊里,离得很近。”
崔郎君显然没想到,儿子这么快便泄露了行踪,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刚想说什么,一直静默的观主却突然道:“清净,带着阿实出去走一走罢。”
“是。”王玫隐约察觉观主与崔郎君早便认识,觉得他们许是要论道或者叙旧,自是不想打扰。她牵起崔简的手,笑盈盈地作揖道:“崔郎君,阿实我便先借走了。”崔简也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躬身行礼:“姑曾祖母、阿爷,我去了。”
“去罢。”崔郎君暗忖道:她似乎格外喜欢用‘借’一字,听起来虽不够亲近,却总有一分跳脱之意,颇为有趣。
而王玫听见“姑曾祖母”这个称呼后,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崔郎君会推荐她来这青光观中出家。原来观主竟然是他的姑祖母,这里当然便是最信得过的女冠观了。这份恩情真是越来越重了,她已经不知道日后要如何回报了。
待王玫牵着崔简离开后,静室内又恢复了宁静。
观主瞥了崔郎君一眼,淡淡地道:“原来是你推荐她来的。我还道,太原王氏三房怎么会知道这座女冠观。此处本是咱们博陵崔氏的私观,也只有几户亲戚知晓底细。在这里修行的也都自家人,寻常外姓人便是想进也进不来。若不是念在她是太原王氏嫡女的份上,我也不会让她在此出家避祸。”
“姑祖母到底还是心软,居然没问她是何人举荐,便让她受戒了。”崔郎君微微一笑。
“这世间女子都活得不容易。便如我们这般煊赫的世家,外人看起来皆是繁花似锦,里头却是鲜血淋漓。我也是瞧她确实被逼迫得有些可怜了。堂堂太原王氏嫡支嫡女,竟落到如斯境地,实在颇觉可悲。”
“还是姑祖母慈悲心肠。此番救了她,也是一件大功德了。”
闻言,观主望向他,有些淡漠的目光里多了些许温柔:“你又为何会帮她?只是因为阿实与她有缘的缘故么?”
“当然是因为阿实。”崔郎君回道,“姑祖母方才不是瞧见了么?每回阿实见了她,便是满脸欢喜,将我这阿爷都抛到脑后了。”他话中虽然隐有酸涩之意,但听起来却很是轻松:“说起来,我家阿实真不愧是我的儿子,真是走到哪里都惹人喜欢。”
见他如此沾沾自喜,观主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阿实跟着你风里雨里四处跑,看起来身子骨倒是结实了不少。当初你不顾一切带着他离京,你阿爷怒不可遏,阿娘忧心忡忡,我却觉得这是件好事。孩子毕竟小,又失了阿娘,当然应该跟在你这阿爷身边。只是,你都回京了,怎么还躲在外头不愿家去?”
崔郎君眉头微皱,叹道:“阿实毕竟已经五岁了。若是回去,阿爷定会坚持让他留在家中启蒙读书。而我,恐怕会被逼婚罢。祸害了一个卢氏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祸害第二个。”想必卢家既不愿意断了这门姻亲,又担心阿实得不到妥善照料,一定想着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他不想再娶,自是不愿回去面对来自岳家与父母的双重压力。
“说什么胡话?”观主摇了摇首,无奈道,“你生性旷达,怎么竟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嫁给你的时候,卢氏便知道以你的性子,必是不可能困在京城里的。你周游四方,她在家中侍奉父母,又有何不对?就算她心中有怨,见你将阿实照顾得这样好,在地下也会安心的。”
崔郎君苦笑道:“与其说我照顾阿实,不如说阿实在照顾我罢。姑祖母也知道,我一旦看到美景佳画入了迷,便是不管不顾了。若非有阿爷派的几个部曲在后头跟着,阿实……”
观主微微颔首:“幸好阿实年纪虽小,性子却早已养成了,没被你影响。说起来,你们在路上难不成出过什么事?与我说说。”
崔郎君想到潼关那一夜的惊险,眯起眼睛:“有人想杀我。”
“可有什么线索?”观主的表情越发冷漠了。
“我这么惫懒,哪里结过什么生死仇家?”崔郎君摇了摇首,“也不知是哪家的死士。”
“当真没有留下痕迹?”
“……那时在潼关,不好惊动他人。”
“你赶紧家去,别在外头晃荡了,若连累了阿实可怎么办?事到如今,此事也只能交给你阿爷和你叔父继续查了。”
“……”崔郎君垂下眼,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浓密的胡须覆盖了,令人完全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对姑祖母说,他怀疑想杀他的人竟然是同族兄弟不成?就算是素来杀伐果断的阿爷,想必也料不到那一房那位持身极正、受人尊敬的从叔祖留下的后辈,竟然能狠辣如斯罢。
这厢姑侄孙二人正说着生死攸关的大事,那厢王玫与崔简却坐在她窄小的寮舍里,正吃着观主的弟子特意送来的小点心。当着那位弟子的面,崔简规规矩矩一点也不动。但等她走了,他便低头瞧了瞧那些点心:“王娘子喜欢什么口味?”
“只要味道好,什么口味我都喜欢。”王玫笑着回道。
“我喜欢甜点心。”崔简道,“但阿爷笑话我,只有小娘子才喜欢吃甜点心。”
“你也知道,那只是你阿爷打趣你而已。”王玫将木盆端过来,让他净了手,“不过,甜点心可不能多吃,若是坏了牙便不好了。”
崔简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告诫,认真地问:“为何吃甜点心会坏了牙?”
“甜味的吃食若进得多了,不勤于漱口刷牙的话,便会在牙缝中残留些碎渣,引来些我们看不见的细小虫子。那些虫子在牙齿缝里生存,便会让周边的牙齿变黑、疼痛,最后还会松动脱落。”王玫尽量简单地解释后世的孩子们都知道的龋齿,“不过,若是每天只吃上一两个,及时漱口,倒是无妨。”
崔简默默地捂住了脸颊,一双墨玉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稚气。
这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王玫忍不住笑了,将点心往他身边推了推:“尝尝罢。”
崔简眨了眨眼,拿了一块点心,一口一口地吃光了。他虽是小小年纪,动作看起来却非常优雅,礼仪毫无疏漏之处,让王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大郎王昉。至于二郎王旼,目前连跽坐都不耐烦,更别提日常饮食礼仪了。以前一无所知,所以她才辨认不出来崔氏父子到底出身有多高。但到了如今,她隐约觉得,这般的好教养与不凡气度,必定不是普通分支子弟。
两人吃了些点心后,到书案边看了王玫抄的《道德经》。
“王娘子,女冠念的经文就是《道德经》?与大兴善寺的和尚们念的不一样。和尚们念经我听不懂,《道德经》的字我认得。”
“我也听不懂和尚们在念什么。《道德经》的字我也认得,可是光认得也没有用,还是读不懂。”她似乎依稀记得,只要读懂了《道德经》,在这个时代似乎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过,除了作为基础的《道德经》之外,日后还要念诵《黄庭经》——据说这是师承魏夫人上清派所必须修习的经典。
“不懂不能去问姑曾祖母么?”
“道经重在领悟,还是自己多加参悟得好。”
“王娘子是女冠,姑曾祖母也是女冠,怎么穿得不同?”
“你姑曾祖母是观主,我不过是弟子,自然穿戴不同。”
“王娘子穿戴什么都好看。”
“……”怎么办?用认真的口气说出这种天然的甜言蜜语,实在是让人无法抵挡啊。王玫被激起了满腔母爱之情,揉了揉崔简的脸颊,笑道:“阿实,你记住,这样的话,但凡是个女子,都很爱听。”
崔简点点头。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就是不知道,为何女性长辈们听了之后,总是会乐不可支地将他搂在怀里连呼着“心肝”,一通乱揉。他更喜欢王娘子这样稍微“温和”一些的反应。
“说起来,阿实,你是头一次来青光观?”
“嗯。不过,刚来的时候,阿爷就已经带我四处转过了。”
王玫想了想:“那咱们出山门,在附近走一走?”她依稀记得,青光观外头便是百姓杂居的房子,也开了个有些简陋的小食肆。
“好。我和阿爷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一个卖冷胡突的货郎在附近。天气热,王娘子要试试么?”小家伙从怀里拿出个小钱袋,“我带了大钱。”
“哪能用你的钱。”王玫很豪爽地从自己的箱笼里取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足足有几百钱,拎起来颇有份量,“不过,冷胡突是什么?”
“王娘子没尝过么?”
“在家中确实没试过呢。”
“阿爷说,是用磨细的米粉、牛乳、蜜糖、果浆制成的。外头放了冰镇着,冰冰凉凉又酸酸甜甜,很好吃。”
冰淇淋?雪糕?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种消暑必备佳品?
一大一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了寮舍,看起来甚是其乐融融。
☆、第三十九章 七夕之日
长安城内素来有东贵西富的戏说。高门世家往往集中于东北及东市周边里坊中,而豪富胡商则聚居于西市旁边的里坊。至于南面,那便是平民百姓生活之处了。因迫于生计,有些里坊中甚至还开辟了田地种菜。放眼望去,阡陌相交,鸡犬相闻,犹如村庄一般。
青龙坊中亦是如此。东南角的青光观周围不远处皆是些稍稍殷实的百姓人家,而西面则有些人家以种花或种菜为生,整治出了一小片翠嫩的菜地与花圃。若不是坊中武侯严令禁止,说不定连养牲畜的都有。而菜地与花圃,也为青龙坊增添了别样的田园风光。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也正好是青光观的女冠们定期施药看诊的日子。民间名医稀少,诊金也不算便宜,因此百姓们并无寻医问药的习惯。若患了重病,遇到游医、铃医已经算是大幸了。一些看起来轻微的小病小痛,便只能自己硬生生地扛过去。女子对某些病症更是羞于启齿,数十年下来都只能强忍着,渐渐发展成重症亦不自知。由于女冠们的身份特别,所以到了这一天,不光青龙坊中求诊求药者众多,周边里坊的女眷闻讯之后,也纷纷坐着牛车赶过来。
王玫这才知道,观主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道医。不少师姐也曾受她的教导,多少通一些医药调养之术。每逢施药看诊之日,观中上下皆是忙碌无比。罹患重症者由观主看诊,而调养失当者则由一些辈分较高的师叔看诊,其他师姐也都帮着抓药、制药、抄写药方。因她完全不懂这些,只能临时背了些药材名称,领了给观主抄录药方的活计。丹娘则领了招待来客之事。
一天下来,她坐在观主的静室里,抄得手腕酸痛不堪。然而,见那些求诊之人满面愁色地进来,诊治开药之后又一脸喜色地出去,不论再累再难受,心中也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