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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的胡须,自然就是旁人的胡须。”崔渊道,笑着大喝了一声,“张大、张二,还不赶紧带着人出来见一见明润兄?”
他话音方落,便从门外走进一列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士子。他们或剃光了胡须,或留着精心打理过的短须,穿着成衣行里买来的苍青色、绀蓝色圆领窄袖夹衣,显得十分精神。然而,也只是乍一看上去很精神而已,脸上刷墙似的涂满的铅粉扑簌扑簌往下掉。每个人也都有些无精打采,满面艳羡地看着崔渊那些几乎遮住整张脸的胡须——某人的胡须都是从哪里来的,已经显而易见了。
见此情状,不知何时,心中隐藏的忧虑已经一扫而光。王珂弯了弯嘴角,实在忍不住笑意:“原来你并未失去理智。我还以为你已经鲁莽到了想单枪匹马冲过去的地步。”
“明润兄实在太小瞧我了。”崔渊道,满是胡须的脸上瞧不出表情,话语中也听不出情绪起伏,“越是愤怒,便越应清醒。不然,这满心怒火又如何能寻着发泄之道?只是,我本想将那险獠留给明润兄出气,如今却不能放过他了。皮肉之苦、前程尽失之苦、名声沦落之苦、众叛亲离之苦,皆须得一一让他尝尽,方能一解心中之恨。”
“确实。只让他一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王珂道,“只是,我胸臆间那口怨气比你还憋得久一些。这些好事也不能都教你占了去,须得给我留几分才好。”他想了想,解恨的心思终于占据了上风,有些勉强地道:“可还有能供乔装所用的胡须?”作为一位时时视仪表风度为礼仪的世家子弟,做出牺牲形象的选择并不容易——当然,崔渊崔子竟,绝对是五姓子当中的异类。
“明润兄何须勉强自己?”崔渊失笑道,略作思索,“也罢,我正想寻张帖子,照着笔迹写上一份,引那险獠出门。让明润兄来临摹他人笔迹,应当不在话下罢。”
“此事交给我便是。”王珂微微一笑,十分自信,“不过,也不知什么样的帖子才能引蛇出洞?”送出两幅画,彻底得罪崔家与王家之后,元十九再如何洋洋得意,再如何暗喜于心,也不敢在这时候出门了罢。毕竟,他想彻底毁掉王家,王家也便不必再瞻前顾后,如何报复他都不算过分。
“呵。”崔渊笑了一声,颇有几分寒凉之意,“魏王在文士之中素有威望,若是那险獠得了他心腹幕僚的帖子,你说他会不会出门?”元十九此人,在校书郎上也熬了四载,马上便要到考评迁转的时候了。身为少年状头,他自是不甘愿才能被埋没。只是元家、郑家一时都寻不着合适的门路,无法保证他的仕途一路顺顺畅畅,于是便又打起了续弦的主意。啧,此时此刻,若能搭上魏王,别说如今他的腿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是刚摔断腿的时候,爬也得爬过去罢!
“魏王幕僚的帖子?恐怕不容易得罢。”王珂皱起眉。
崔渊望向他,朗声大笑:“明润兄莫非忘了?我崔子竟在文士当中,多少也有些名气。何况贵主又是我的叔母,不论谁主持的文会,自是从来不会落下我。”只是,他总是随手就将那些精致的帖子都扔进了火盆里,懒得去罢了。记得前两天刚接到一个魏王幕僚的帖子,他还没来得及焚毁,正好能用得上。
王珂抬了抬眉毛,首次意识到,眼前的崔渊崔子竟,确实是那位传说中的狂傲之士。只凭着他的书画之才,他便已经有足够的资格这般狂傲了。不过,若想一直这样狂傲下去,光有才能却是远远不够的。“不会牵累到你罢?” 利用魏王底下的人,若是日后牵连出来,恐怕谁也落不得什么好处。毕竟,魏王可是当今圣人的爱子。若只论受宠,连太子都略有不及。
“明润兄安心便是。时间上略错过一些即可。我又不会扰乱他们的文会,借地方一用而已。”崔渊早便已经胸有成竹了。
当王珂开始临摹帖子的时候,作士子模样站了半天的张大、张二等人苦着脸,悄悄抬首望了望心情似是好转了不少的崔渊。
张二终于忍不住道:“四郎君,某等都是些粗鲁军汉,便是换了这一身衣装,也半点不像那些个吟诗作对的士子。到时候恐怕一照面,便会露陷吧!!”他刻意抬起手臂,捏了捏上头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虽说此时的士子都是文武兼修,不过生得像他们这般大块头的文人也确实罕见。何况他们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脸上都晒成了黧黑色,好不容易借了妇人的脂粉遮上一遮,又哪里经得住细看?
崔渊瞥了他一眼,其他几人自然也忙不迭地附和。连走起路来都须得束手束脚,装文人士子什么的,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就算心里清楚,这便是四郎君对他们办事不利的惩罚,他们也希望能换一种惩罚更好些。
“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像。”崔渊不得不承认,这群家伙实在是太壮实了。他须得装扮得虎背熊腰,里头垫了好几层衣衫才撑出了这般效果。但要让他们这群真正虎背熊腰的装扮成身形修长的文人,光是靠着减衣衫却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崔四郎君眯起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净饿上几日罢。到时候,不需你们假装,走路也轻飘飘的了。”
“……”张大、张二等人顿时欲哭无泪。
对于每一顿都能吃掉好些个蒸饼、半只羊的他们来说,饿一顿已经足够可怕了——饿上好几日,那简直就是酷刑!!
“离那文会还有三四天,应该来得及。”王珂抬首瞧了他们一眼,皱着眉加上一句,“光是饿着可不够,那些文士之间的礼节,还须得好生教一教才好。”
“此事便交给明润兄了。”崔渊接道。
王珂仿佛审视一般缓缓巡睃着这十几名壮汉,颔首道:“放心罢,保管让他们脱胎换骨。”
张大、张二等人心中爆发出了无声的呐喊:两位郎君就放过他们罢!他们一点也不想脱胎换骨!!将他们的蒸饼和羊肉还来!!将他们那把引以为豪的大胡子还来!!
作者有话要说:张大、张二:求放过!!
崔渊:这打扮也挺新鲜的……
王珂:没有你新鲜。
崔渊:只要九娘不嫌弃就行。
王珂:……
☆、第八十七章 崔郎报复
翌日,一张措辞有些随意的帖子被送到了元府;指名给元十九郎。且不说见到这张帖子之后;躺了三个来月就为了养好腿伤的元十九是如何又惊又喜地一跃而起;跳下了卧榻。也不提送去帖子的仆从又是如何深藏功与名;从热情好客的元家又吃又喝又拿地离开。平康坊中那个二进的小宅院里,众人也都正忙着热火朝天地“磨刀霍霍”,教训元氏獠奴的行动正式开始。
十几个饿得脸色青白的汉子咬牙切齿;在风度翩然的王珂王七郎的教导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士人礼节。崔渊崔四郎将他们的努力看在眼中;十分大度地肯定了他们的勤奋,终于准许他们每日喝一回粥。大汉们对着一人一大碗几乎找不见几粒粟米的清汤粥;也只能感激涕零。与此同时;欲让自己变得更厚实一些的崔渊却不得不加大食量;净用些大鱼大肉;一顿吃上几个蒸饼。一日四五顿还嫌不够;再加两回宵夜;看得那些个饿着肚子的大汉们眼红不已。为了更好地消食,他也必须从早到晚舞刀弄枪,增加活动量,眼见着便更威风了。
几日之后,该瘦下去的便生生饿得连腰都细了几圈,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仿佛宿醉一般;而该壮实起来的也已经不必靠着多穿几层衣服来撑门面,气质更凌冽彪悍了不少,行动之间虎虎生风,军汉之威尽显。
“明日,大兴善寺见。”王珂一脸微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大汉,仍然很难适应此人便是崔子竟的现实。
崔渊向着他行了个叉手礼:“这几日,也让明润兄费心了。幸而有明润兄的教导,他们才多少有了些文人士子的模样。”顿了顿,他又道:“明天虽有文会,但大兴善寺一向人来人往,隐在众人中也不会引人注意。明润兄不妨多带些人去瞧瞧,便当作是看百戏取乐了。”
多带些人?王珂一怔。他自然很清楚,他言语间指的是谁。真不愧是崔子竟,报复的同时却也不忘记让玫娘一雪心头之恨,实在很是体贴细心。眼下还有什么比旁观元十九受教训更让人畅快的事呢?毫无疑问,此举也意味着他对玫娘的用心,已经超乎他这位兄长的想象。先前的担忧不安,多少也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于是,王珂微微一笑:“你放心罢,该带去的人,我自然会带着。只是——”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某人身上转了一圈:“你这模样,又有多少人认得?便是再勇猛,也英姿飒爽不起来。”
闻言,崔渊笑道:“该认得的人,自是认得。”改日他还可再问一问九娘,是否怀念他这般形容模样。
王珂自是不知某人的形象在自家妹妹那里是从负值刷到了正值,如今便可以再也不计形象了。因天色已晚,也没时间再与他多说些什么,他便只是一哂,转身离开了。崔渊示意何老六跟上去带路。这宅子位置隐秘,若只靠着王珂一人,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找着方向,能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不远处的宣平坊。
王珂归家后,便径直去了正院内堂中。他一连几天在外留宿,为了不泄露行踪,也只遣人通知赵九等部曲回家报了一次平安。王奇、李氏、崔氏、王玫都以为他去了朋友家中借宿,也并未察觉什么。如今见他回来了,李氏便吩咐厨下加了些吃食菜肴,也仅是如此而已。
稍晚时,王珂让崔氏先回了院子,随着王玫去了薰风阁。
“阿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因王十七娘在信中提到了元十九那人渣,王玫这几天的心情都不怎么愉快。就算是将自己藏在箱笼里的那两幅情书一般的桃花图、秋景图取出来日日欣赏,心中也始终存了些阴影。她成了博陵崔氏妇,既是摆脱元十九的契机,同时也伴随着一定的风险。元十九畏惧崔家权势打压,她又何尝不担心他执拗疯狂起来抹黑她的名声?越是高门世家,便越不能容这种绯闻。崔渊早便得知内情,自然不会在意。但崔尚书呢?郑夫人呢?他们心念一动,她与王家纵是无辜,也必定难逃牵累。
必须想个妥当的法子,早些将元十九人道毁灭掉。她是后世之人,受教育与道德感所限,也从未想过做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然而,若是面对元十九,却实在生不出任何怜悯仁慈之心。
“明日,你换身‘丈夫衣’,随我去大兴善寺听听经、散散心。”王珂道,敏锐地发觉了妹妹的焦躁情绪,“怎么?我不在这几天,出了什么事?”
“阿兄,十七娘给我送了信,提到鸿胪寺卿家的萧夫人正欲将她说给元家。”王玫素来无条件信赖自家兄长,自是和盘托出,“我知道,元家想娶的当然是家中有权有势的小娘子,怎么也轮不上十七娘。只是,若真让他们攀上这样一门好亲事,报复他便会变得更难了。”
王珂闻言,展颜一笑:“呵,你便安心罢。不用再想这些,明日只管高高兴兴的便是。”难不成崔子竟居然还能掐会算?怎会料到九娘这些天情绪低落?也罢,不论如何难受,看过明日那出戏后,保管便神清气爽了。
王玫颔首,将兄长送出去之后,转而吩咐丹娘、青娘给她找出件合适的男子袍服来。许久不曾做男儿装扮,她也有些想念了。至于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横竖不会是坏事,她便安心随着兄长走一趟大兴善寺便是。
时至初冬,长安城中却仍是到处热热闹闹,连文会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作士子打扮的青年人、中年人几乎随处可见。盖因十月正是各州府解送的举子齐聚京城的时候,需在尚书省列名报到备案并审核资格后,方能参加转年正月或二月的省试。而这样的景象,长安城的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依然淡定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科举考试,此时仍是世族与富裕地主寒族专享的权利,距离他们实在是太遥远了。
举子们赶到长安后,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给达官贵人府上投文卷,或是在各类文会上博取声名。因此,各类文会活动的邀请帖子便格外受人关注。尤其是魏王幕僚出面办的文会,别说那些个不得门而入的外州府解送的举子了,就是国子学出身的眼高于顶的高门子弟,为了一张帖子也能挤破了头。每一回不请而至的人,都比拿着帖子过来的人多了好些。
这一回,在大兴善寺举行的文会也不例外。消息传开之后,未等拿帖子的客人们到齐,围观的举子们就已经来了一大群。他们也不在意是否有席位,而是自带了席子与茵褥,就地坐下了。料峭寒风之中,这些举子们哆哆嗦嗦地论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