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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口里一边吃、脑里一边陷入沉思,符希喃喃。
「『流淌著蜂蜜和牛奶的土地』,『棒打獐予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难得地自行发言。「以前不是的。」
「啊?」
「以前不是采集。」避开符希疑问的眼光,绢盯著眼前的鱼蔬视而不见:「果树和山药现在虽然都是野生,其实是很久以前族人种植下去的。野菜的质地不会这么细致,这些都经过育种。水塘不是自然形成,当时村子挖掘了用来养殖灌溉,也可以供水和救火。柞虫可以野地存活,但是远长辈说他小时候还养家虫。不过后来族群少过了这块土地能够养活的人数……」看不出是负面还是正面情绪地微微一笑:「我一个人,采集也就够了。」
凝视他斯斯文文的模样,不自觉说。「真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转眼望来:「你要我和一起去?」
「——好啊,我和你一起去——」终于意识到说了什么,专业的敏锐度才兴奋起来:「好、我、我当然一起去!袖子这么宽,你都怎么工作?换工作服?把袖子的系带束紧?你都用什么工具?应该不会是徒手吧,你的手指没有半点被植物伤害的痕迹——」
「……」是不是有微妙的改变,仍然微笑:「夜晚没有办法,你要白天也来才会知道。」
白天……符希沮丧,「白天我同样要工作……」
「那也没关系。」轻轻站起来背对,「以后你就在这里吃吧,」
音调听来平平淡淡:
「多一个人,层云也还养得起。」
一起吃的大概第十顿晚餐,符希说,「台风要来了。」
绢轻轻点头,神色不变夹起第二块鱼。
你知道?!「……会不会很危险?」
筷子仍夹著鱼,姿势不变似乎还浅浅在笑。
不可以掉以轻心啊,「你说不必缴税是因为房屋属於没有钢筋水泥的建筑类型,遇上台风不是一定会被吹垮吗?」
原来你是在担心房子。鱼块送进齿间,「每年都有几场,要是没有对策,层云山哪里剩得了古物被人觊觎。」
这样讲好像我是盗墓贼似的—;然而想起博物馆的贼窟出身,符希无以辩白。反省未久很快便重新陷入盗墓贼的快乐之中:「你都怎么防台?这个题目十分罕见,我明天下班立刻赶来,你教我做好不好?」
放下碗匙,静静摇头。「来不及。看这天色……」转睛慢慢扫过整个苍穹。符希顺著他的目光望向,漫天火烧的诡艳晚霞——「天一亮就得开始。」
而且傍晚风雨就会很大,走那山径你也很危险。晚上就别过来了,他说,防台设施我会留到第二天给你看的。符希也觉得有理。民族传统智慧的判断,还是不要铁齿的好。再说台风来博物馆总要提高戒备,六年前业国大洪水淹得他们两百年博物馆只剩下四根塔尖露出水面,珍贵的馆藏善本书用冷冻升华法慢慢脱水,全部处理好据说还要另一个两百年。
是啊,博物馆里的人生,不必急的,如果要保存两千年,两百年算得了什么呢?修不好的文物便不要逞强去修,静静等待一百年后的新技术。符希向来充满耐性。
充满耐性——直到五点,自己都还这样以为。
仿佛一瞬之间进入另外一个情境,前一刻还计划得井井有条评估一切利害,一跨越那个时间点,登时坐立不安起来。
魔法般的,五点……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一下班就想夺门而逃的人啊?」华学姊一脸轻蔑兼忍无可忍,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不必拚命往外看了,你听这根本不是雨打,简直就是河流的声音,墙壁外面淌著瀑布,我看你连开门都有问题,还是趁著台风加班吧!」踅踅念转成了喃喃自语,「糟了,我都没想过气候对展览的影响,万一热带雨林联展的时候天气不好没有人来,那怎么办?查查看会不会有台风……」
气象局也不知道那么久以後的事的。抬头凝望窗玻璃上的水流,问他,可能还会知道……到底是怎么知道傍晚风雨会加大的呢,到底是怎么样的防台设施……
「学姊你不要骂学长了,学长想他女朋友嘛,恋爱中的人最大唷。好了我们不必烦恼,专心做研究就好了,行政部门会处理参观问题的,还会打很~~大~~的广告,叫大家都来看学姊带回来的猎头族缩小人头呀。」
真的下会危险吗……风雨这么大,不是我不相信层云族的传统智慧,可是他一个人……想起他细高挑儿的身形,符希咬住下唇。我实在应该留在山上陪他一起防台,然後说台风太大没办法来上班……
「什么恋爱的人最大,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还没尽最大的努力,就想著要交出去!!」
防台工作粗重,下午已经有雨,难免淋得一身湿吧——层云族的雨具什么样子,下回一定要问——没做完又不能立刻更换,台风气候转寒……真想今天就问——
「出麻疹嘛!学姊你说我年轻,我很高兴呢!学姊也还很年轻!——咦、学长、」
抵抗风压冲出门外,「我回去了!」
「哇学长好猛,那我也走好了!学姊拜拜!」
「你——们——!」
单是奔赴停车场的距离就已经浸透,衣里鞋里的水在坐垫上预先出一个一个日后会发霉的湿痕。不开冷气挡风玻璃结雾,开了冷气湿衣裳贴身发抖,车窗照样看不出去——
像在自动洗车机里。
这样应该是开不上山,一边下结论一边朝山上开。过关斩将地躲过行道树的树丛然后树枝然后树干,仗着底盘高积水直冲过去。终于在半块招牌准备砸在车头灯前一步——该说幸好这样的天候没办法开快——时煞车停下来。真的不行了,还是回宿舍去。
转头开了两公尺。现代建筑的机械城市都这样七零八落,那幢手工雕花的木楼,真的撑得住吗?
再开回去。雨刷岌岌可危了,不用又看不到。其实用了也看不到。实在没有开盲车的技术,回宿舍去再说吧。
……那村子里外密密的树,树梢比楼还高,树冠遮得住整个屋顶,雕刻建筑专用的树材结实沉重。如果吹倒下来,正好就垮在屋上……
转头已经分不出路面在哪里,找到左右的路灯当边线开在正中间。不知道越过第几根时,灯柱就在眼前拦腰弯折倒下来。倒抽一口冷气,留得青山在不怕上不了山——这话好像怪怪的——今天还是回宿舍吧。
……如果他不在了,以後上得了山又有什么用呢,超大的回转半径分不出是溅起的水花还是雨粒,掉转车头——
「禽、你会不会开车啊!」刺耳的巨大喇叭声包围过来,「老子已经倒楣到家要在这种鸟天气出门,还发瘟排在你小王八羔子後面!你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就往西,干嘛兜来兜去兜来兜去嫌路况不够差是不是!越野车就屌?!老子砸烂给你看!!」
「对不起对下起!」
我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不敢再想山上,下再回头半水半陆半爬丰游地回到住处。除下一身的湿透洗了澡,提著还在不断滴水的衣服开动洗衣机。竟然有点陌生的机器声响起,没有找到其他需要洗濯的东西,就只今天身上这套。也没有适合这个季节的替换衣物剩下。
好像都在山上……
「说起来,很久没在宿舍洗衣服了。」正确地讲,很久没在宿舍洗澡、很久没在宿舍吃饭、很久没在宿舍睡觉和起床,很久没住宿舍里了。只能等现在在洗衣机里的那套衣服烘乾,赤著身体打开冰箱要做已经迟了很久的晚餐,不知多久以前买的蔬菜已经烂在保鲜盒里,吃剩的超商便当也远远超过了上面标示的保存期限。把一切清乾净终於煮了冷冻水饺,坐在桌前吃完然後洗碗。洗碗机太久没用旧水积存发臭,又花了好大工夫重洗。
明明做了这么多事,离睡觉的时间却还很早。
几个月来第一次一个人的晚上,工作没有带回家来,拿了书要看,读过奸几遍的文字茫茫地进不了脑子。为什么想不起来,
「我以前夜里,到底都是做些什么呢……」
算了,还是早些睡吧,早些醒来看看风雨能不能小些,能不能在上班之前上山去一趟。
盥洗之後坐在床沿,环顾应该是自己的这个房间,符希忽然领悟到。这栋楼上楼下住满了的宿舍,其实跟绝了裔只剩下孤身一人的空村,并没有什么不同。
三、「显」
躺下去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符希迅速弹起,抓住正在响铃的电话。「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平安吗、现在怎么样!」
「嗯?这里很好啊,你那边那么严重吗?」
「……没有。」安心了之後又想到再度确认,「你说很好,不需要帮忙?」
「没有问题啊,台风不就是这样吗。」
「哦……」松了口气随即又提上来,「你那边树那么多,没有……倒下来吧?」
「没有,它们的根都很深。」
水土保持做得好——啊、「那房子旁边的呢?」
「房子旁边的……树吗?不必担心,我锯过了。」
锯了?!「……你锯的?」
「是啊。太多旁枝禁不得风,都锯掉了。」
你一个人……「锯那么大的一棵树?」
「两棵。我——我连你住的那幢旁边的树也锯了。」
「……。」想像起他坐在树上手执长锯的模样。真想亲眼看看,「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哼,瞧不起我,你又没看过我的手臂,怎么能判断我的力气不大。」
说得也是,一直都被布料遮得层层叠叠,「我太没有科学精神了。明天上山看个清楚,再作判断。」
「不要。」
我又惹你生气——忽然想到,「你说高兴和客气都是笑容……那么你对我直接拒绝不加微笑,是不是反而比较亲近?然後,进一步等到……你又再度会对我笑了,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让你高兴,就又更加亲近了些?」
「我为什么要对你笑。」
「我……我只是……只是假设语气而已,」符希已经学到此时就要赶快转换话题:「风雨惊人你竟然说得浑若无事,到底是什么样的防台设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
「你上山来不就直接看得到了。」
「那你要等我,你应答过的,」拆卸恐怕也是粗重的大工程吧,「把它留著,等我明天一起来拆。」
「……得要白天才行。依照往常的经验,下山的路要到……傍晚才会清理干净。」
「那,」行政人员随着闭馆周一休息,研究人员放的假仍然是周末:「你再等我一天,周五晚上我留下来,星期六的白天就可以。」
「……可以。那……就这样吧……」
挂断前突然想到,还来得及吗,「绢!」
「……怎么?」
「绢……谢谢你……」幸好、幸好还在:「谢谢你帮我把第二棵树也锯了。」
听起来,他似乎笑了——
虽然知道明天一早没办法上山,符希还是安心地睡著。「只是,」朦胧间才喃喃想到,都是我在提问,「他到底是打电话来说什么的呢?」
本周六似乎是个「好日子」,符希接到数不清的喜帖,同学亲戚邻居,国防役时只见过三个月的同梯也有两三个。回想起来好像学过叫「麒麟日」——符希对自己出身的主流民族兴趣倒不很大,说不定记错了也末可知——开张动工首映无所不宜,尤其适合结婚。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
没附回条的喜帖直接放在一边,要答覆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