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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希低声喃喃:「没有早退。」
「——忙出来的成绩吗?我错怪你了,原来你是用私人的时间从事公务!所以说你还是有工作的自觉嘛,好,好,太好了!我向你道歉,你这样努力,我一定找个机会,提出下一次用层云族当展览主题!」
看看华学姊,又看向绢。「我……」
顺著符希的视线,华学姊转向绢:「绢先生,真是蓬摹生辉。您看一下这个展览场地,应该还不坏吧?哪里不满意,尽管告诉我们。啊,」嫣然一笑,脸上竟然微微红晕发光:「这里头是圣族誉族专区,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还满有意思,您有兴趣我为您介——」
「华团博士!」符希还不太认识的一个行政人员赶来,气喘吁吁:「有个记者跟我们说决定誊版面再一篇专访,你能不能——」
「可以可以!」转回对绢:「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请符希跟您介绍!」眼角朝学弟扫去:「你好奸导览,不要粗枝大叶哦、嗯还有,寅十四号和末七号一定要特别解说!我先走……啊、绢先生,我先失陪,您慢慢参观!」
看著学姊台风般一路卷过去,符希乾笑两声:「哈哈、其实我……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寅十四和未七号展品是什么……。」
慢慢浮上一个浅笑,绢说。「不要紧。」
「……绢?」
「那么,」仍然微笑,九重宽袖朝著专区轻摆:「请符希博士导览。」
站在缩小人头摆放的柜前时,绢只是默默看著。符希注视,那是好奇的观看吗,那是恐惧的观看吗,还是……穿越了透明的玻璃板和不透明的墙板,根本就没有观看著什么?
「绢,你……」小心翼翼发问:「讨厌这些吗?」
微微一笑,「有什么喜欢讨厌,人死了不都差不多。」
对哦,他曾经亲手为许多人,举行过葬礼……这么地年轻就经历过,刚刚进入成年专区时我看见证件,还稍稍吃了一惊……
那么为什么不说话?
一直不说话……是生气我带他来参观展览,却反而让他变成被参观的活生生展览品吗?
一直不说话……是气我行动没有分寸,反而更加让他难堪吗?
一直不说话——啊、陡然顿住。望向柜里干缩人头半睁闭的双眼,难道……难道他觉得……觉得我……觉得我想把他……做成这样?!
「不是,不是的!」符希想说。
可是,绢没有说。
没有质疑,就没有解释——符希不知道,究竟自己希望绢说出来、还是希望他不说。
「虽然我是个盗墓贼……」只能在唇间低声,「却绝不想要你进坟墓。何况——一」
何况,坟墓里还有那个人。
符希一直很高兴进了这一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竟然还能拿钱,天下再没更便宜的买卖了。可是现在……
以前大一必修的外文教授曾经感叹,绝对不要主修外文,就跟没有专长一样:主修数学的人学得再差,跟别人一比绝对也算数学好的;但是主修外文,那一国土生土长的人,随便一个都把你比下去啊。当初听听就算,现在才想到,我好像也是这样。
我有什么可以教你呢?我的「专长」其实都是你的专长,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更不要说胜过坟墓里的那个人了。结果到了最後,我拿得出来的就只剩下开车了吗?
二十年寒窗——虽然符希晓得自己实在不算怎么苦读——换来如此结果,「早知道不如扎扎实实学个手艺,说不定你还可能会感兴趣……」
「……两位、喂!我说两位仁兄!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
哇啊。和绢一起醒觉回过身来,逼近眼前的是一对小情侣。大男孩的音量已经放到很粗:
「请问你们看完了吗?你们站在这个柜前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看。这柜是一定要参观的,很多很多人在等耶!你们能不能栘驾到下一个展品?我的、我的女朋友——」
说出这五个字,大男孩的两眼放光双颊红热甚至让符希想起方才讲著自己功勋的华学姊,战栗般的欢喜,简直像说出来的不是人类语汇、而是一个魔咒:
「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要看。」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
硬著头皮穿过左右侧目的人群,绢的衣服头发更加重了侧目的程度。搞不好比看乾缩人头的观众更多,还是尽快脱离这里……「我们、啊,」逃出现场想要赶快找个什么话题来说时才终於想起,明明是自己说要先吃早餐,却在他答应要学开车之後满心沉浸著,完全动不了脑筋地沿著习惯的路直直到了博物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吃……嗯,去、去餐厅吧。」
第一次带了尴尬的神情:
「……嗯,好,好啊。」
好啊……听你一直喃喃自语,还想著是下是要向我解释些什么;却原来……原来,只是饿了吗……
朝附设餐厅走去,听见背後的成人专区隐隐再度传来相同的抗议声:喂、你们两个也是,占著那么久,也不像是在参观到底是在干什么,要呆呆地笑站在哪里下部一样,不会去那边墙角啊?赶快、赶快换人了啦——
「……唔,」看他吃来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符希心中忐忑。连自己也贪下知味,实在不该拿食物来当请他下山的理由;可是、可是实在找不到其他东西能当藉口了啊……「你,你觉得……」不敢问出好吃吗三个字,「你觉得……怎么样?」
端端严严放下筷子,他略略侧头沉思。
符希无比沮丧。「我们的食物不好吃——」
「不是。」摇摇头,他说:「这种蔬菜……不苦,却也不辣,很……很奇特。」
不苦、不辣、很奇特?符希全然想不起吃了什么,低头一看:
小白菜。
小白菜也能叫作很奇特,蔬菜不苦不辣不是很正常吗?——忽然顿住。我始终认为山上该是蔬菜的天堂,却从来没仔细想过。越是好吃的蔬菜,昆虫也越爱吃,尤以十字花科为最;稍不留心,小白菜一夜之间便只剩叶梗叶脉。专业的农人是依靠细心种植、各种设施,费尽手段和虫对抗,才养得出甘甜的蔬菜:倘若只是采集,难免都是带了苦味辣味,昆虫不吃的才留给人类。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芥菜、苦瓜,没想到是不得已!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忽然说不出的疼痛,比自己吃不到还要难过。冲口而出:
「你喜欢小白菜,我每天带三斤上山给你!」
——看到他微微一笑的那一刻,符希觉得,小白菜真的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上山的路上果然转进市场里,提了足以塞满整个行李箱的小白菜(还加上一把葱,卖菜的婆婆坚持要送给绢的——虽然如此,符希还是不太喜欢她)。走近小楼时,符希回想今日喜怒无常、突哀突乐,实在不了解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情绪怎么会这么不稳定呢。」
看着楼顶他特地为自己锯了的树掩映夕日霞光,符希想。清晨出发时无比烦躁的心情,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体会了:
「世界上高兴的事,还是比较多的。」
——然而是,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也许他是为了不要压垮那个人遗留下来的小楼。
「如果他是为了我,我住哪幢都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又睡不著了。
当第二天上班见到,符希还飘飘荡荡,学姊却已恢复了平常模样。头发梳得紧紧,没一丝会挡到眼睛,发出文件时的神色像是「下好离手」。
「符希,」午餐时华学姊沉吟著说,「层云族特展你打算怎么办?」
原就食不下咽,一听更是登时哽住:「啊、咳、咳……咳,」接过开水喝了下去,「咳,谢谢学姊,咳……那么久以後的事情,要现在想吗?」
「当然要啊!」学姊一脸理所当然:「难道要到时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呼吸顺了一点,「别说已经排到几年後,就连热带雨林联展都刚开始,还有整整两个月耶。」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现在交给行政部门就得了。顶多快要闭幕时出来热一热——」即使眼睛亮了也只有一瞬间。「目前掌握了多少,你先说说看。」
掌握——「没有什么多少啊。」
好像气到两秒钟说不出话来:「那你就说掌握了多么少,讲。」
三件并作两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并不很愿意告诉她。也许不是针对她。「……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盯著立刻在纸上整理出来的纲要,华学姊皱眉。「也不能说是「没有多少」。问题是,这些不能作展览啊。」
「我的构想是……」符希把纸笔接过来,《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这样不行吗?」
「不行,这个只能写论文。」仍然蹙额沉思,华学姊挥著掌。虽然是负面否定姿势却有正面的斩钉截铁,有力宛如手刀:「大众对抽象事物的兴趣有限,何况是两重抽象。」
「那我写论文就好了——」
「不好!是博物馆在付你薪水!」几乎要拍桌,脸上写满「薪水小偷」四个字:「这里不是国家科学研究院,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个人的学术成就?你拿老百姓拨给博物馆的税金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你不可以把重心放在写论文上,但是,你要考虑社会教育意义啊,要考虑科普价值,要让学生可以写暑假作业,要让父母带著他们的孩子来看来玩,要拿出一个……」每讲一个形容词手刀就劈下一次:「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亮点」,才行。」
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你说,绅带?」
忽然露出了复杂的沉默,符希第一次看到华学姊脸上也会有欲言又止的表情:「符希,我们……看你那么兴奋,一直不想泼你冷水……。不过,你不要死死地把注意力放在那条衣带上比较好。」
……「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说,」深深叹了一口气:「就是说这次你的判断很不专业!那条衣带既不是古物,又不是最具代表性的部份,花个几天几万块想办法弄到当然很好,真的弄不到也就算了。我们私下说起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把执著全部放在上面……」
「那是失传的技术,难道不珍贵吗?」
「它失传没有几年,何况,」试著解释,「要搜集也该是所有的织品。如果够多够齐,还可能由量变得到质变,只有一条衣带的话,这个展览太单薄撑不起来——」
「它很美,不够吗?!」
尽量放缓语气,「我们是人文与自然史博物馆,不是工艺博物馆,更不是美术馆啊。再说,如果真的要讲技法上的繁复精密,它恐怕还比不上姚国的桃花锦、雯族的立体山水绣,更下要说众香——」
「那种完全落在具象的东西怎么跟层云深奥的抽象——」自己停顿下来。手心微微发冷,我……我竟然会说出这种……以私人主观审美价值,褒贬各族文化的话……
看著学弟陡然站起来声色俱厉然後自己怔在当场,华团再度叹了口气:「知道了吧,你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我……
「好了,坐下来。」把符希按坐回去,继续看著手上列出的单子。沉吟许久:「倒是你说,层云族还有一个女性遗民,很值得注意一下……也对,我们不要只炒短线,放长线钓大鱼。」
符希睁开眼睛。「『放长线钓大鱼』……」
「嗯。」短而紧凑地点了头。「你很有希望成为层云族研究权威中的权威,可是只有一个研究对象总是不好,等他走入历史,你的研究也难免变成埋在历史里的非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