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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香国织品研究所……」呆坐椅上,符希沉思。
众香是举世闻名的服饰大国,文献上这么形容:从发钗到脚铃,从古物到时尚,从精致昂贵的设计品到便宜粗制的大量翻模,产业一应俱全。爱美深入众香的文化思想,就连宗教典籍、哲学论述、数学命题乃至于现代的电脑软硬体,无不充满涂饰香发,以缨络飘带为喻。人再穷得不知这一顿饭何在,至少路边野花要簪几朵。
这样的地方,符希本来早想造访。
「成功了!」学姐向半空做了个经过压抑不太夸张的握拳动作,眨眨眼睛压低音量:「加油!」
「谢谢学姊……」
——然而符希总觉得,夙愿得偿的喜悦,好像只有一点点。
「我跟学姐一起到门口拦车,帮学姐记计程车号。」
每个人都枯坐捱着、不明白自己干嘛要撑在这里的冗长「庆功宴」终于结束。拖过了他就寝的时间,反而槁木殆灰般冷静下来,不赶这几分钟了——向着理论上应该已经超过酒驾标准的学姐,符希说。
华团仍然精神奕奕一如平时。「不用。我会自己拨行动电话记录下来。」
「那,」刚刚瞬间消失的学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学姐跟我一起到门口拦车,学姐帮我记计程车号。」
「不要,你自己拨行动电话记录下来。」
「啊~~~学姐一点都不担心我,万一我被捉走卖掉怎么办~~~」
「你学生会笑你的,冯?博?士!」
「被笑又不会痛~~~」
「先说,你刚刚跑到哪里去?我本来想介绍你跟王学长认识的——」
「学姊介绍你爸爸给我认识~~」
学弟哭闹声中,学姊明明拒绝了却不晓得为什么还是三个人都到了博物馆正门。「学姊陪我一起坐,可以省钱省交通流量也可以保护我~~~」
「够了,你赶快滚回去睡觉,明天不要迟——」
疾言厉色忽然停顿。向来笃定的脸上露出少见的不确定,望著馆前广场上模拟DNA形状构成的科普装置艺术:「你是……唔、哪位勇士?」
这是……召凯族语?符希顺她眼光看去。正正站在双螺旋间的氢键上,黑暗中仍然隐约见得到头冠上绶带鸟两根长长的尾羽,夜晚背景衬出巨大的身形轮廓。
「娃奈!!」
直到半天高的庞然形体一跃而下朝著这边飞奔而来,路灯照在黝黑喜悦的脸上,符希才看清楚。
这个大汉,应该不会超过十八岁。
「娃奈!找到你了!果然高的地方看得清楚!」
娃奈?召凯族以飞禽走兽制衣,不喜编织,符希对召凯族语接触不多。只有大一修课时丁老师爱拿自己研究的召凯族当说明用的例子,为考试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娃奈」好像是——不觉瞠目结舌望向学姊,娃奈,娃奈的意思是——
「什么,学姊!」学弟已先讲了出来:「那你不就是叫作,『华圆圆』哦?!」
娃奈的意思就是,圆。其实也没有错,符希想,「团」确实有「圆」的意思,但、但是……
「这名字真的满不适合你的耶学姊。」学弟说。
「给我闭嘴!开会的时候装死人开完会嘴巴就复活啦?!」骂了之後转头向那召凯少年:「你是哪位勇士?」
「我是,」挺胸一口气念了出来:「巴挽?席冶之子、席冷?帕申之孙、达暧家族一百六十七世传人、擒能者莫沙?巴挽!」
「啊……你……你长这么大了……能够一个人打败黑熊了啊……」
学姊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完全想不起来。可是巴挽勇士非常高兴:「是啊!这里!」指指身上的背心,果然是带著白色V形的深黑毛皮。「娃奈,我们赶快回去!族里一直找你都找不到,长老们在众会所看到上个月的新闻汇整,才知道你在州立博物馆,开会决定把任务派给我,带你回去!」
回去……?符希没翻学姊的著作出来看过,然而这么一想,以前学姊确实是在丁老师研究室。
「啊——?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得意的神情一瞬之间转为凝重:「珈娜阿娅病了,长老们说她和祖灵合一的时间快要到了。阿姬说,想再见你一面!」
符希已经记不清楚,「阿姬」是指「婶婶」还是「婆婆」:「学姊,你写一份委托书,我帮你请假,职务也可以代理——」
「我已经请人代理了!」拒绝之後再度转头向著召凯少年:「这一阵子我没有办法过去,涸族要抗议部落变成水库预定地,接下来我都会忙这件事。」
显然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莫沙一脸吃惊。「……你不回去?要多久?」
「看州政府何时取消把部落淹没的决策,少说也要几个月吧,几年也有可能。」
从惊讶转为激动:「阿哑不可能等那么久!」
「没办法,我一定要到场。绝对没有留著群众抗议、发起人却自己跑掉的道理。大家都准时,订日期的人怎么可以不准时?」
少年盯著对方不再说话。
甚至可以数出青筋一条一条地浮起,嘴角的形状几乎整个变了,空白画布般纯真的脸,一旦转为负面的情绪,没有半点掩饰便将全然的恶意显现尽致。这样看了三分钟五分钟甚或更久,莫沙转身跑开,像飞奔而来时一样迅速。
「……」
是学弟开的口。「学姐,我都没听说你是召凯族人。」
学姐没好气:「你当然没听说。」
「啊?」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
转为几乎听不到的轻声叹息:
「只不过我的博士论文,是在召凯族做的罢了……」
似乎不想多谈,学姐拦下一辆计程车迅速走了,果然来不及记车号。学弟发现之后目送已到道路尽头的车子消失,呆呆站着看了半晌,转过头来:「这样我不花钱了,学长我坐你便车。」
并不「便」啊,可是,反正……他已经睡了……
路上不像一贯作风地沉默,学地终于说。「学姊又没有义务,对方太一厢情愿了。」
「……你觉得学姐做得没有任何过度?」
学弟难得的正经神情,转动眼珠逼视过来:「那就要看你支持保罗的客观学派、还是风檐气寒的融入学派了。」
说得也是,这向来是民族学、人类学乃至生态学上的争议课题。只是,进入实际研究细节以后,就很少会去思考基础方法论了,或许我也需要检讨,学弟这样一问,我到底,认为哪个研究态度合理呢……
车行十余里,忽然紧急煞车,悚然而惊。为什么……为什么我刚刚思考这件事,完全不是用方法论的角度呢……说是伦理学倒有一点像,但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站在研究者的角度,而完全是用研究对象的角度来想呢?不对……更加精确地讲,与其说是广泛的研究对象,还不如说是特定的那一个——
「我说、学~~长~~啊~~」学弟从前座的玻璃上把额角抬起来,伸手用力揉:「你不是没有喝酒吗?怎么开成这样,我一辈子难得想好好装严肃沉思一下,马上就被你破功,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倒真的低头沉思起来,看起来却没有什么「严肃」可言,自言自语:「还好天晚了路上没车,不然这就真是我的『一辈子』了。到时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我很抱歉!」
「……你『会』什么啊……」
把学弟用安全带绑起来送回住处,嘱咐了要观察伤势,再道歉一次,终於回到山上时,其实离该开车下山去上班也没有多久了。
站在他的成人房外,以为平静下来的急躁又忽然清清楚楚。好後悔,说不出的後悔,在他睡了之後才回到山上……
今天好像白过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每天都只为了晚上而活吗。
「符希……博士?」
看见他揭开白虎帘走出来,符希几乎说不出话。第一次看到——「你怎么醒著?」
隐隐惨澹却绽出一个微笑:「我睡不好。」
「啊,怎么了?太冷了吗,」仔细注视,他只著「衷」和「函」,难得衣著这么单纯而且单薄,「今天怎么没有穿『掩』?」
似乎是有点疑惑:「掩?我不是很久没穿了?」
「我之前归纳,以为夜间寒冷便会披上掩……」
轻轻摇头:「不是这样。」
「原来是我判断错了。」稍稍思考了一下,还是顾念著:「为什么睡不好?」
「因为——」停顿了好一阵子,重新转身。几不可闻,「没什么。……你平安就好了,我要回去再睡了。」
「啊、你要睡了啊——」……当然是要睡了,这么晚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呃,那,晚安。」
站住脚步立了一会儿,然後说:「符希……博士……如果,」吸了口气,「如果我死了,绅带就送给你。」
猛然抬头。想要笑著照当时组上沙盘推演过的游说台词说那至少还要几十年吧,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明明晓得只是假设语气,语文带来的想像却从心底慌出来直到手脚,微微颤抖:「你、你别把死活挂在口上。」
没有回首看符希,他背对著直直站著。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声说:「那么,晚安。」
看他再度穿越白虎帘,符希忽然明白自己的立场已经完全偏到召凯族那边了。
不希望不开心的状况加在他身上。
不想做让他不认同的事,即使是对别人。
五、「文」
「你当然要去。」绢说。
他答得这么斩钉截铁,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思考了一夜才问出口,结果原来,只有我自己不想去吗……
「既然是你向往那么久的地方,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把握。」
他讲得认真严肃,可是我却怀疑众香是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明明是自己刚刚使用的辞澡,可是好像只是记得,理论上是从小向往。事实上……口里念着这个造句,发音出来,却有仿佛说谎一般的心虚?
他不再说话,四周沉默下来。终于,符希说。
「……那,我用显微镜上附的相机,把你的衣纹拍摄下来,带去……到了那边,也可以看。」
「不行!」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陡然站起来疾言厉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和过去?)的平静:
「我不答应!」
今天的两个回答都让符希无比惊愕、「我……我没有想要带走你的实物,只是照片……而已啊……」
「我不会答应。」他直立着,注视仍然坐着的符希,良久开口,咬字发音:「你要看衣纹……就只能在这种里。」
转身离开,遗下飘在符希耳际的一句结论——
「……到我这里来看。」
既然他这样说,符希就把计划写一写缴出去。等到学姊回博物馆看到觉得太过草率,也来不及说什么了。
——可是,华学姊回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明讲了少说也要几个月,却不花太多的对峙,一个月就完结了。总有股没闹到该闹的那么大的意味。州政府也接受得太过乾脆,不能不觉得有什么私底下的门路管道。
雷声大雨点小,比符希的计划还要草草,急著结束真不像学姊的作风。
因为昨天学姊一回来就念了好几十分钟,所以今天符希提高警觉。不但没有迟到,还难得地——自从开始上层云山之後就很难得地——早到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