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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打起来了?嗯,我现在回答,打起来了,请几位立刻解甲归田保住小命,以后以老百姓的身份来给我收尸。欢迎在我的坟前臭屁几句,因为这好像就是你们穿了这身军装能尽的义务。”
对还穿着军装的人来说,这话实在太狠了点,李梦和薛林眼里已经有些愠怒。
他们没敢发作,因为老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愤怒。
老马接着说:“我只想知道,当兵的不干兵事,你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做一天人,尽一天人事,好吗?”
他挥了挥手,倒也尽力想让自己冷静,然后看看仍悬挂的月牙,嘘了口长气:“今天拉到这里来,有事。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五点半,防空团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就想让你们几个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同行。我平时怕伤你们面子,今天不顾了,我想我以后连我自己的面子都不会顾了。”
他看那几个,那几个有愤怒、有诧异、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马一直不敢奢望的东西,也许叫理解吧。
于是老马的语气也松弛了一些:“别怨我,我看你们着急,就像看我自己着急。我不想你们几年兵下来,口才见了长,牢骚飞了天,异想天开是一绝,愤世嫉俗是特点……说到这里,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妈的我自己都嘴皮见长,跟你们待的。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导弹打靶机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做的事情!人家为什么……”
老马话还没说完,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而后是轻微的爆炸声。
老马回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没?首发命中!准确不够形容,叫精确!精确这两个字在你们的人生里想过吗?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锅粥。我就恶心你们一下,就像闭着眼睛往墙上摔鼻涕,边念念有词,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他说得专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睁睁瞧着那道黑影仍在老马脑后飞。
许三多:“报告班长,还在飞呢。”
老马就有点噎,回头一看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口气:“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十几公里开火,不容易!总之还是精确!有目标感!想想这事的教育意义……”
“报告班长,还在飞!”又是许三多。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我只是想跟你们说,别废了你们在这的日子,做人做出点目标感……”老马还在说,托许三多的一再打击,他几乎像在呻吟。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黄。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啊啊呀地绕来绕去,丢着老马的脸,终于飞起一道白烟,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机干了下来。
许三多:“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怒喝:“你给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马并没在那三个脸上看见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老马再也没了情绪:“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的声音出奇的整齐:“明白!”
老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于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着正步下山。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队形很散板。老马上半截体力透支,这会已经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几个回头看看,又回头看了看。
老魏凑过来:“班长我扶你。”
老马一甩手:“用不着。”
但薛林还是伸了把手:“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
老马有些恼怒:“一边去,对牛弹琴!……你们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
李梦接过话:“倒也不是。班长,我们都觉得……你看,早上的空气这么好,是不该天天闷在屋里……不是,我们就是觉得跑一趟得劲。”
老马还是不信:“你们又串好了损我。”
薛林摇头:“我们损人早损腻了。说真的,现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觉得恶心想吐。李梦,你说呢?”
李梦也知道为什么单问他,可他的强项就是能从精神到肉体地置身事外:“总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气爽,换个方式,正好一排浊气。我是早就一摸牌就恶心想吐了,只是牌乡路稳宜频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铺路呀。”
李梦打了个仰天哈哈:“是啊,我们都可以铺路呀。”
老魏:“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铺路?”他问得太认真,那两个本是互相讥讽,倒让他问得愣住。
薛林乐了,和老魏一拍巴掌,两人都看李梦,口角归口角,三个人也确实在很久以前就扎上了捆。李梦犹豫一下,把巴掌拍了过去。
老马一脸狐疑:“你们仨绝对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们那一脸假。”
李梦傻笑着,笑没了又照常地给所有人支招:“咱们吼一嗓子吧。把什么心事都给吼掉。”
他看看那几个就吼,声荡山丘,然后薛林,然后老魏,然后静下来,大家都看老马——老马接近面无表情地呆着,就像平时看他们胡闹一样。
李梦:“你这样矜持,整得我们好像傻蛋。”
老马想想也是,吸口气,一声长吼,直吼得回肠荡气,穿山裂石,其持久和当量都是那三个的总和。李梦几个一时有些发傻。
薛林:“班长的心事看来是咱们几个里最重的。”
老马看来很不愿意这样暴露,一时无话,瞄一眼许三多:“许三多,你来你来。”
许三多照常往后缩着:“我?我不会。”
老马:“这有啥会不会的?谁没心事?说不定你心事比我还重。”
许三多提肛运气,酝酿少许:“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几个等待一声暴喝的人险被他闪了腰。
许三多又开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要怎么样吼?”
李梦:“人都是有心事有遗憾的,没这个你就叫不完整。你这个……”
几个人又开始了斗嘴。
老马:“嘴歇了。这里没个完整的,只有几个缺这少那,不该多的又多出一块的。走吧,回了。”
他掉头就走,让那几个家伙只好打住了话头跟在后边。
桌上经久不收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叠被子。
薛林在扫地,许三多抢不到扫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后边紧跟着。
李梦在扑克牌下边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开头,他拿起来看看那几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别让人瞧见,偏不济老魏就看见了:“大文豪,不写了?”
“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老马一下蹦了进来:“我有事要告诉大家……”
他看着屋里这通忙活顿时愣住,脸上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声又在外边响起,配合的是老马高亢的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妈啊,他不要上了瘾。”
“一天三遍!他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
一帮人冲出去,牢骚归牢骚,这回没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
他在队伍前踱了两步,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的兵给他底气,他又气壮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团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然是牛气的,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
几个人除了许三多,那几个一脸笑意,笑得老马有些发毛。
老马:“你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那几个终于哄堂大笑。
现在是老魏在找石头,李梦在砸石头,薛林和老马在铺石头。
许三多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只好一边观摩。
后来我们开了班会。为了跟以往的小班会分开,老马叫它大班会。大班会决定,修路。路只有一条,已经修好了,我们刚开始不知道修什么。于是大家决定沿着原来的路修出一个五角星来,于是从这头到那头,比没路的时候要走更远的距离。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李梦说:“你以为我们真在修路吗?”
不同于五班的以往,那个劳民而不伤财的修路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因为各色石子铺出的图案,因为道边点缀的植物,因为那个作为路来说过于复杂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园艺色彩,它像花坛道。
老马站在五角星的这端,看着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骛的人永远做不到需要这样耗心费神的成就,于是老马因为这种事倍功半而觉得满足。
那几个人甚至更加满足,许三多仍在疑惑。
老马:“还缺点东西。”
薛林:“缺什么?”
老马:“旗杆。哪个军事单位都会有根旗杆。”
李梦:“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让这帮屁王的语言都简洁了很多,而老马的眼里隐现着满意,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这里叫做军事单位,而那几位都没有提出异议。
旗杆相对于铺路来说是过于简单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经在空地上竖了起来。
为了以示庄严,旗杆被设在五角星的中心,于是看起来五班的疆域忽然扩张了不知多少倍。几个小小的人影走向这疆域的中心。
老马捧着一面旗,站定了,先对旗杆行注目礼。老马存心让这个仪式持久一些。
老马:“立正!升旗!”
然后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薛林:“班座,这么伟大的事当然是你来。”
老马:“不是我。许三多,过来。”
许三多被惊了一下:“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是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
这么严重的口气也就仅次于命令了,于是许三多过去,旗一点一点往上升,李梦吹着口琴伴奏,在这一切中日常的温馨多于国家的庄严。
升旗毕,老马瞧着他的部下,意犹未尽,总觉得还该说点什么:“这就是胜利。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们现在……”
现在并不太清楚该干什么,老马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李梦又出主意:“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啦。”
老马瞧着那小子眼里的不怀好意,立刻警惕起来:“庆祝可以,不许庆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庆三呆子的祝。许三多,来来。”
很少有人对许三多微笑,所以几个人那一脸堆笑立刻让许三多警惕起来,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从小就做得十足了。
许三多开始拔步跑路,躲闪:“班长!班长!班长?”
他几乎绝望,老马也在为虎作伥地围追堵截。一个从小被人追大的家伙不那么好抓,他连跑带躲,那几个连他的边也沾不着。
老马:“许三多,立正!”
于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几个掐手掐脚抬了起来。
李梦:“打牌是四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参加,这可是五个人的活,你一定得与民同乐。”
“废话废话,飞起来飞起来!”老马实在比谁都上劲,于是许三多就飞起来,如是再三,最后砰的落地,砸了个沙土飞溅。
薛林:“换下一个!”
老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个正着,然后他也飞了起来,这回是三抛一,一个把持不稳,老马的第一趟飞行便尘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个滚,然后不动了。
顿时哑然。老魏的声音有些发颤:“班长?”
寂然了一会儿,老马终于从身子下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腰。
电视里的图形仍不清楚,李梦狠狠砸巴了两拳,整好证明了很多家电都欠揍的原理,它拧出几个至少看得出是什么的图形。
几个人看看屋角的老马,他正在桌边写什么,一只手还捂着腰眼。
李梦看见老马问:“班长,你写小说呀?”
“狗蛋小说。退伍报告。”
那几个一下都愣了,玩笑再开不下去,甚至没人知道怎么把这个茬接下去。
老马也知道身后人的反应,他仍在写,让人知道他很认真,这绝对不是玩笑。
许三多第一个说话:“班长别写了。”
老马回头看许三多,笑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