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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多第一个说话:“班长别写了。”
老马回头看许三多,笑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苍凉,但他回过头仍在继续写。
于是老魏说话几乎已经有点愤怒:“你想走啊?你舍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们很讨厌。”
老马:“你们不讨厌,等回了家我会想你们的。”
李梦:“你自己说的呀,我们这些兵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成什么人形鬼状了?你就不管了?”
老马:“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管你们的,或者,你们自己就会管好自己。”
薛林:“当然,你铁了心要走,就会准备好一箩筐说辞。”
老马终于苦笑着放下了笔,他已经到了必须把一些话说清楚的时候:“你们几个,给我说良心话,我也许是本团任职期间最长的班长,可我算是个好班长吗?”
明白人如薛林、李梦就犹豫了一下,糊涂人像老魏和许三多则斩钉截铁同时说了一个字“算”。
老马:“许三多你没有发言权,你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老魏你见过也不会有比较的心思,你难得糊涂。这样的班长,或者说这样的孬兵,全无原则,得过且过,没教你们好,反倒被你们教了坏,就算最近有些上进,也是实在看自己不过眼。这样算是好吗?李梦、薛林,你们两个心眼活络的说。”
薛林硬着头皮:“我们几个觉得好就行了。不是吗?”
老马:“我当兵是为了你们几个吗?”
薛林给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梦示意求助。李梦有些发虚,舔舔嘴唇:“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马苦笑:“行,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里?许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们混日子,可你逼着我们去想事,我们因此有些恨你,可我们终于开始想事。”
许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结舌,需要很久以后,他才能明白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兵了,时间、年龄、体力、脑筋……老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还有这里都不行了,这里有点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过,现在就不该骗自己。许三多,要是骗自己,会连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许三多再次吓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许认为许三多装傻,也许认为许三多真傻,老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决心和勇气都用来说下一句话了:“是的,我骗自己,也骗你们了。我说我留在这里,是奉献,为了你们,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脱了军装怎么过,人习惯了这里就很难再习惯别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几个并不显得惊讶。老马只好又对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早就明白对吧?所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没有威信。谁会信一个把部下当由头混事的班长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马打断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做不了什么了,临走前就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们给混了。”
谁都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长,这给你。”
老马:“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马瞟着他:“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别走了,班长。”
老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直升机!”
薛林:“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部来电话询问。”
老魏:“刚才是连长来电话,他说军部直接电话干到了团里。”
李梦:“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老魏:“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李梦:“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许三多傻呵呵地道:“什么事情?”
李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几个人看着老马,老马已经放下了电话,正在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终于感觉到注视他的几道目光,便转过了头来,有点无奈地和他的兵们对视。
四个兵蔫头耷脑地站在屋里,捎带得老马更加没精打采。
老马:“我瞧咱们有点乐极生悲……”
许三多:“班长,李梦刚才也这么说。”
“他说我就不能说了!”老马忽然觉得尤其这时不能发火,“对不起,有些事我没琢磨明白,可说真的,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想这路不该修,可能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薛林:“可这哪有牧场?”
老马也吃不太准:“那就是暴露目标了,这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老马索性也不想了:“总之就是错,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下命令修这条路。”
许三多:“报告班长,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话!你是说我们没动过镐头吗?”
许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许三多你记住,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们一起修的。你和我们是一块儿的,说话就要统一口径——对不对,班长?”
老马是难得地赞同,甚至有些赞许:“不该说一块儿的,该说是一个战壕里的。”
薛林:“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担着。”
薛林绝没忘了他们中间那个心眼最多的:“李梦你呢?”
李梦:“我?我正在想。我想我们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
老马没他那么活络的脑筋:“啥?什么意思?”
李梦:“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摊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坏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马显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辆三轮摩托行驶在草原上,上边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导员。
几个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几人面面相觑。老马脸上是如临末日的表情。许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这点动静,薛林已经瞪了过去。“不准认错。不准把事揽在一个人头上。”
许三多:“我只是……”
老马:“要揽也是我揽。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
许三多:“我只是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李梦:“就算你有正义感吧,有时候得学会打打折扣。”
这话对许三多过于深奥,正愣怔间,外边的摩托已经熄火,一惊一乍地发出一个屁驴子应有的动静。
何红涛在外边嚷嚷:“五班有喘气的吗?”
老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荣或不大光荣的问题……”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语气里可充满了痛惜。
何红涛嚷得已有点上火:“五班,有活人来看你们啦!”
许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没抢到第一个,薛林几个还抢在他头里,但老马胳臂一划拉,后来者居上,他第一个冲出去。
何红涛正站在车边,打量着这大为改观的小小营盘,几个一拥而出的人吓了他一跳。如果一间屋里的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而后以这种冲锋姿态出现,着实是有点吓人。
但人行渐近,老马仍怔忡着,身后几个却把一脸视死如归换成了笑脸。
李梦迅速地掏出烟来:“指导员,抽烟!”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指导员……”老魏他发现自己的节目都被抢光了,“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咱们了?”
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红涛的心病,狠瞪了几个一眼:“怎么想起来?你们几个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们来不行了。”
老马长叹,叹得无奈叹得苍凉,何红涛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门子糊涂心思……上次指导员您也说总得带大家干点什么,我这就是带大家干点什么……唉,得了,我不习惯把错事往人身上推。我压根不知道该带大家干什么,终于干了还就是个错!”
许三多立刻响应:“报告指导员,是我错!我不知道那是个错!”
何红涛着实愣了会:“错?什么错?”
老马:“指导员,路我下令修的,没动公款,犯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并不是说不知错……”
许三多:“报告指导员,路我修的,要处分处分我。”
薛林:“都闭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李梦:“扎根边防,以营为家……”
老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何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