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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班来新人了,”史今说,“这是许三多。白铁军,把你的铺挪一挪。许三多,你住我下铺,回头再给你介绍战友。班副我还要去和连长谈话,你先照顾一下他。”
说完他径直出去,一向与人无争的史今今天显得有些疲倦。
伍六一有些恼火地看看许三多,许三多连忙地对他一笑,那种友好信号似的傻笑。许三多想说伍班副,看到你好高兴……事实上是一点也不高兴,许三多也扯不出这个淡来,伍六一也不想听他扯这个淡。
伍六一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开始说话:“许三多,整洁的素质和战斗力是分不开的,作为最讲协同的装甲兵尤其如此。内务方面的问题在新兵连就已经说过……”
许三多接口机械地背着:“不准坐床躺床,应该在统一的休息时间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苍蝇飞上去劈叉,蚊子踩上去打滑……”
伍六一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拿这种编来解乏的顺口溜来卖弄嘴皮子,尤其是在我们接受你作为七连一员的时候。”伍六一苦恼地摇摇头,“你也算进了七连三班,三班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号储物柜,一号书桌,十二号挂钩,允许挂军帽、军装和武装带……”
许三多迅速恢复到新兵连的姿态,就是一个永恒地挺着脖子挨训的姿态。这时成才悄悄走进来,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伍六一跟着许三多的目光转过头去。伍六一的冷淡使成才的满脸笑容冰冻在了脸上,给伍六一递烟的手也停留在了空中,烟的牌子是红河。
成才讪笑着:“伍班副,咱三个是老乡。”
伍六一半点面子也没给。依旧冷得吓人:“我知道。”
成才很无奈地正要转身出去。史今进来了:“成才,怎么不跟你老乡多聊会儿?伍班副,出来帮我搬点东西。——你们俩聊。”
伍六一横了成才一眼,跟史今走了出去。
操场上伍六一把军帽摘下,瞧史今一眼,坐下使劲抹后脑,透着一股怨气。史今的兴致也并不高昂,因为心事重重。
伍六一闷沉沉地看史今:“挨连长骂了吧?”
史今说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连长不会为既成事实发火。”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能让吃下这种让人消化不良的家伙?”
史今大概并不想多说这个,敷衍道:“出自尊重吧。”
“我认为他不尊重你。”伍六一他苦笑了一下,“挑了这个时候来。”
“这是什么特殊的时候?”史今他看看天,“要月黑风高才来吗?”
“别把我当傻子。”伍六一他只能狠捋本来就很短的头发。史今没说话,过会儿摸出根烟捅到那只正捋头发的手心里。伍六一下意识接住,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烟了?”
“听见你口袋里钢镚响了。你小子只要还有钱会在身上放钢镚?”接着又递过去一盒,“当兵的没几个钱,省着花,抽烟也不是好事。”
“烦死了。在家被妈念,来这被你念。”伍六一嘴里这么说,却是一种温柔,点着了烟,尽情地体会被人关心的幸福,而且他希望这个人关心他。
史今是不抽烟的,伍六一拿过烟就揣了,根本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两人静静呆了一会儿,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
伍六一突然说:“我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是史今能不能留下的甄别期。史今要交两张成绩单,一个自己的科目,一个全班的课目。伍六一的担心不无道理,许三多一个人的成绩会把全班的成绩拖下来。
史今不想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说:“帮我个忙。帮我练好他,让他和别人一样。”
伍六一的表情像吃下只苍蝇。史今苦笑:“干吗这表情,他总算是你老乡。”
伍六一继续维持着自己的表情:“我不信这两字。我这两老乡,一个精似鬼,一个笨得像个死人,他俩只要一提老乡,就是让你放弃原则,顺了他们的意思走。”
三班的宿舍里。成才刚一坐下,就让许三多猜猜他现在用的什么枪。
一旁的甘小宁马上揭他的老底,说:“成才,你又开始吹了?”
成才没理他,继续和许三多炫耀着:“我现在用的是八五式狙击步枪!我用的子弹都跟他们不一样,那是专用的狙击弹……”
三班的白铁军凑过来找成长要烟。成才没说什么就扔了他一根,白铁军一看生气了:“你小子,刚我看到是红河嘛,怎么换成建设了?”
成才还是和许三多热聊:“我打的靶都是专用靶,比他们的小一倍,距离还远一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我的目标是什么?从机枪副射手做到狙击手,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啦。许三多你也做得不错,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五班来了钢七连,往下咱们就得好好干啦。”
正当成才享受着许三多羡慕的眼光时,他的排长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叫他,成才连个招呼都没打,便急忙溜了出去。
白铁军看看许三多,说:“你老乡不地道,揣了三盒烟,十块的红塔山是给排长连长的,五块的红河是给班长班副的,一块的建设,专门给我们这些战友。哪个连没几个这样的兵,可七连,就这么一个。”
许三多替成才分辩着:“他是我好朋友,他人挺好的。”
甘小宁有些生气:“我们是你同室,同班的战友。”
许三多并不懂得这些尖兵单位极强的荣誉感,各单位和各人之间极强的抱团感和激烈的竞争。屋里几个士兵互相看一眼再没说什么,目光里已经透出些生分。
晚上,宽敞的三班宿舍里,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肃然,看得出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长史今在主持仪式,是为新来的许三多举行欢迎仪式。
史今的声音饱含着情绪:“希望新同志能从这个已经延续了四十年的古老仪式中,明白七连的精神,对于老兵,这个仪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从中感到七连的自豪。”
许三多在队列之中,脸上一如往常的温顺、欢喜,他在想着自我介绍的说辞,暗暗地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许三多,出列!”这是伍六一的喊声。
许三多随声站了出来:“大家好。我叫许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从红三连五班调来的,我们五班在草原上。”说着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这是我在草原上给大家捡的矿石,这是铜矿,这是石英矿,这是云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许三多的东西抢了过去:“列兵许三多,严肃一点!你当你在转校插班呢?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列兵许三多,立正!手上的石头扔了!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晕晕然执行着伍六一机关枪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们,脸上都出现了许多不屑。
史今的声音倒有些柔和,问:“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百……一百来人吧?”
“错!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为国捐躯!许三多,钢七连建连至今五十一年,番号几经改变,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史今接着喊道。
“列兵许三多,有的连因为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是军人中最神圣的一种!钢七连因为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烈而骄傲!”
“列兵许三多,钢七连的士兵必须记住那些在五十一年连史中牺牲的前辈,你也应该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钢七连的任何一员记住我们的先辈!”
“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列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平均年龄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后钢七连就永远和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许三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的!”
“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青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
如果说每一声都是当头一棒,那许三多早已经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来。
“列兵许三多,下面跟我们一起朗诵钢七连的连歌。最早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在一次阵地战中全部阵亡,我们从血与火中间只找到歌词的手抄本,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够听到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吼出的歌声!”
伍六一继续着迎接的仪式。
史今忽然瞧见连长高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知道他有话说,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着七连那两面交叉的旗帜发愣,幽暗的月光下那两面旗微微飘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样。看看史今走近,他说话了:“我的经验是,好兵孬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看出来了。”
史今:“他还不明白,你得给他时间。”
高城:“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来的。”高城有些咬牙切齿,“他干吗要来当兵?他干吗要来钢七连?”高城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史今哑然。
三班的士兵正在朗诵他们的连歌,朴实无华的歌词竟然喊出一种尸山血海的感觉: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混迹其中,嘴一张一合,明显是在滥竽充数。
第七章
晚上熄灯后,上铺的史今,听到下铺许三多在不住地翻来覆去。
史今探头看了看,吩咐道:“早点休息。明儿早上五点半起床,连里得为春季演习做加强训练。”许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着史今。
“我今天表现不好,是不是,班长?”许三多突然轻声问道。
“现在不说这个,别打扰大家,别人还得睡。”
过了一会儿,许三多又说:“班长,我想家,还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还有老马。”
史今生气了:“许三多,我命令你,睡!这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这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来不了的人。”
“班长我知道,这叫机会。”许三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然而,史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轮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了。
早上,天色微蒙,一声哨声忽然炸响,黑暗中,兵们扑通扑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灯被拉亮时,兵们已经在叠被子了,十几个人的被子,转眼成了一块块的豆腐块,实在壮观。
昏暗的走廊里,着装好的士兵,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经在操场上列队,小声而清晰的报数声。
铺了半个操场的士兵已经集结进几辆发动机早预热好的军用卡车,转眼拖起烟尘,往外开走了。这其实也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七连这两个月都在练机械化人车协同,许三多算是赶上了。
拥挤的卡车里,士兵们都沉默着。风,在往疾驰的车厢里灌,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兵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抽上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透过车厢的缝隙,许三多看着外边的蒙蒙星光。
一支烟递了过来,是成才,许三多亲热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烟。”
“装甲兵不抽烟是不可能的。”成才凑了过来,“挤挤,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碍冲锋。咱们训练烟尘大,叫做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你不抽根烟熏熏,肺里边见天一股土味。点上?”
许三多犹豫再三,还是不要。旁边的白铁军乘机把烟抢了过去。
车子去的是靶场。所谓靶场,就是一片宽阔的装甲车辆射击场,交错的车辙印,尽头是灰蒙蒙的山峦。一排三辆步战车正在空地上驰骋预热,射击场上早碾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顿时满天如起了茫然大雾。
对装甲兵来说,这早算正常了,但许三多却不停地打着喷嚏。
高城一步一个坑,从灰土里拔出脚来站到队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课目是步兵火力与战车火力的协同,你们一车连驾驶员十二个人,我眼里你们可是一杆枪一门炮,总之你们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我希望你们能把协同观念给烙进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