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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古不过是伤了一只胳膊,几乎没太大的伤,死的最多的是他的亲兵和心腹,然后就是贺穆兰这样第一轮冲锋的骑兵。
胡力浑全身都是伤口,但大部分都是箭支擦过的伤,但是他的马却不行了。
蛮古似乎也没想到清理战场后死的人有这么多,一时有些回不过神,骑在马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二队的人看到卢日里死的那么惨烈,当场就控制不住把杀了他的那个蠕蠕碎尸万段了。
其中一个卢日里的同火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脱队去救狄叶飞,忍不住对着狄叶飞“啐”了一口口水。
“啐!祸水!”
此时狄叶飞正跪坐在卢日里的旁边,那一口口水吐在他的头顶上,说不出的让人恶心。
那罗浑几人当场就要动手,被贺穆兰按下了。
二队卢日里的火长也拉走了那些同火,去了另一边吵闹起了什么。
贺穆兰闭了闭眼,开口道:
“狄叶飞,人死不能复生……”
“火长,你不是会缝伤口吗?”他抬起头,凝望着贺穆兰的眼睛,说道:“把他的肚子缝起来吧。”
“……至少,留个全尸。”
贺穆兰的泪水一下子就蔓延到她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她身体里属于女人的那部分总是时不时的跳出来骚扰她。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是不需要担心的软弱,因为其他听到这话的同袍们眼眶红的比她还惨。
贺穆兰取出象牙盒子,开始小心地替卢日里缝合肚子。
她的缝合针线第一次面世,做的却是这么让人悲伤的事情。
一针一线,贺穆兰像是面对真正的病人那样,分层开始为卢日里缝合。
隐隐约约间,她听到狄叶飞在自言自语。
“他说……不后悔……莫哭……女人,是想说些什么呢?为什么我这么没用,无论如何都要别人来救才能活……”
这世上,只有贺穆兰知道卢日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花木兰,曾经亲眼目睹过同样的一幕。
那一次,死于肺部受伤、还有余力的卢日里,究竟是怎样说的呢?
“……你莫难过,我虽然是为了救你而受的伤,但我并不后悔……”贺穆兰开始复述起她记忆里的话语。
“我有个遗愿,只有你能替我达成……”
狄叶飞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边缝着破洞,边开始说话的贺穆兰。
“火长怎么了?被卢日里上身了?”
“花木兰怎么回事?怎么开始说傻话……”
“天啊,她在替卢日里缝破洞,不会卢日里托她交代遗言吧?”
一群人从窃窃私语到轩然动荡,又惊又惧又疑的看了过去。
贺穆兰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到那段记忆里,身为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传达死者声音的人,她必须要把那些哽咽在胸腔里的字句一个个呈现出来。
“我一直想和女人……你亲我一下呗……”
她脸上露出了戏谑的表情。
卢日里留下的同火赫然地捂住了口鼻。
那是卢日里在营帐里讨论狄叶飞时经常露出的表情。
事实上,他回去给狄叶飞送那些东西,也是他们撺掇的。
他们想要看他出丑,想要让他清醒,所以才出了那么馊的主意,那种拙劣的让人想要捧腹的追求方式。
可恶!
要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他们就不会那样撺掇了。
至少……
至少做着梦死也好啊……
“你要是女人多好……”
贺穆兰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女人的身子……是什么……”
她打下最后一个外科结,用象牙盒里妇人剪针线活的小剪子剪断。
。
卢日里的火长教训完毕,带着啐了狄叶飞一口的火伴回来收拾卢日里的遗体。
战场上没人收敛的尸体会被军中的杂役当成无主的尸体烧掉,东西也会被全部扒光。这大半是因为头颅被砍掉后,根本找不到对应的身体,所以也无法确定身份的缘故。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混战中留下军牌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火伴可以收敛。
卢日里是个很仗义的汉子,所以同火间感情很深,那啐狄叶飞的火伴虽然暂时将气按下了,却在心中想着,怎么也要这小子以后在卢日飞坟前叩头个千儿八百遍才算让他死能瞑目。
可当他跟着火长回到卢日里的遗体身边时,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了。
他们见到的,是已经被缝上了肚子的卢日里,以及……
——那含泪轻吻火伴额头的悲伤侧影。135
第136章死者的尊严
鸣金收鼓;班师回营;这个夜无数人不可能过好;相信柔然的游帐如此;黑山大营亦然。
在右军的主帐之中;有一帐烛火不灭,那是王副将营帐的方向。
“我……这次死了三成的人。”军中不能喝酒,所以蛮古只能灌着凉水。
这让他的心都冰冷冰冷的。
蛮古和王副将一样;也只有一个千人队,这一下死了三百人;等候补齐人马还不知道要多久。
“听你这口气;难得知道反思了?”王猛微微诧异,抬起头来:“你以前不是常说,只要你还在,永远不愁没有可用的兵吗?”
“那是因为老子敢拼,会打仗!主将怎么可能少了我的人!”蛮古将水杯一顿,“可是今天那仗,老子感觉有些不对……”
每个人看向他的时候;那眼神像刀子似的,都能剜心。
“哦,有何不对?”
王副将当得是副将,操的是管家婆婆的心,听到蛮古也有迷茫的时候,顿时正坐起来,洗耳恭听。
“我底下那个花木兰你知道吧?她今天在战场上给人缝肚子去了。给死人缝……”他打了个哆嗦,“他回营的时候,老子这个主将喊他,他居然不应我!他那一火的人骑着马就跑了!”
“还有老子的亲兵,大概死了七八个吧,剩下的哭的像是个娘们一样,老子鸣金了,他们还在那跪着不走……”
“打仗哪里能怕死?敌人越是表现出要撕碎你的架势,你就越不能弱,你一弱了,就该真的被撕碎了!老子带了十几年兵,以少胜多的仗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最后赢的都是老子,难道只是运气好吗?这些小兔崽子……”
“那将军为何十几年了,军功都有六转了,就是不得晋升呢?”王猛摇了摇头,“将军没有想过为何吗?”
“老子……老子……”
王猛虽然名为“猛”,却是军中难得的宽厚清醒之人,他平日里不会主动去揽什么事,但同袍若真有事请教他、求他帮忙,他也一向是义不容辞。
留在右军,他才是真正的怀才不遇。他好生生呆在右军许多年,先是做亲兵,后来年纪大了才出来领兵,都已经四十岁了,才和这些而立之年的将军们做到一个位阶,怕是再呆不了几年,就要解甲归田了。
白头将军是很少的。
正因为如此,同级之将都把他当做长者,愿意事事请教他。就连蛮古这样没什么朋友的缺心眼,也和王猛交情不错。
王副将自然愿意趁此机会点拨他。在他看来,这蛮古若是在任何一军,怕是早就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去了。可惜他在右军,而右军的将军又是夏鸿,他那般的带兵风格,自然就很难得到提升。
他看着语塞的蛮古,叹了口气。
“蛮古将军,即使是夏将军,也不喜欢一个麾下的将军经常更换兵员。别的营会怎么想呢?这将军的功勋是拿命拼出来的,我们只要也跟着拼,就能和他一样的功绩……如果人人都这么做,右军还可能是人数最多的一个营吗?”
“这是什么道理!打仗哪里能不死人!”
“可我们是右军啊。中军和左军挑剩下的,大部分都归了我们。都是些新兵,你那边老换人,死的也多,这些都是人命!我们补充人本来就比其他两军难些,若是整个右军都拿人命填军功,我们到后来还有人可用吗?还有人愿意来右军吗?”
王猛见蛮古瞪大了眼睛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样子,继续说道:“此风不可长,右军有你一个这样的将军,夏将军已经很头疼了。再多来几个,怕是会营啸的就是我们呐。”
“王猛……我……”
“下次主战,好好看看你的儿郎吧。我几乎能认得麾下所有的人,你呢?你的亲兵都快认不得了吧?这样换下去,有意思吗?”王副将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把乌金匕。
“这个给你吧,我不爱冲锋陷阵,这短匕与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望下次你近身肉搏的时候,能多些胜算,不用亲兵拿命去挡。”
这乌金匕,蛮古缠了他许久都没有要来,此时他随随便便就给了,蛮古接过乌金匕,半天说不出话来。
***
贺穆兰营帐。
“老子大比以后一定不在这狗屁将军手下混了!”
胡力浑伤势不重,但伤口多了后流血过多,此时被贺穆兰用盐水清洗了一通,裹成了个粽子,躺在铺床上休养。
只是大战后难免兴奋,他闲来无事,只好骂骂咧咧,嘴里说着许多不干不净的话。
其余众人对这将军也是一肚子火,可是一开始分到哪个营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决定的,此刻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比上,若是表现的好了,自然会被夏鸿将军看中,高升上去。
他们几人的功勋早就够升百夫长了,就和普氏兄弟一样。
只是武勋和实职不同,你有资格升,不代表就有位子给你坐。
他们几个一战过后衣服都穿不得了,就算洗也洗不掉那一堆血渍,所以一群大男人在帐子里脱了个精光,阿单志奇用火塘里的滚水兑了一盆热水,他们围着那盆水就开始随便擦洗了起来。
贺穆兰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军中要看到没有肌肉的弱鸡才是奇怪,弱鸡早就死绝了。所以看到一群壮汉在她身边擦洗,她甚至也能做到脱得就剩一点衣服,跟着擦擦手臂、肩背什么的,但是全脱却没有过。
“你不好好擦擦?背后也有血污吧?”
若干人看着贺穆兰拿起一块帕子在衣服里面擦背后,皱了皱眉,“要不然,火长我帮你擦?”
“我不行,我从小就有毛病,肚脐和胸口一露出来就拉肚子,拉起来可遭罪了……”贺穆兰敷衍了一下,随便掏两下掏完,便开始穿干净的夹袄和外衣。
“难怪经常看到你拉肚子……”阿单志奇了然地点了点头。“那确实要小心照料好自己,万一大战前拉肚子,命都没有了。”
他就是大比之前大蒜吃多了,拉了好多次肚子,最后才发挥不利的。
不过,若不是他发挥不利,就不会到右军的黑营去,也遇不见花木兰了。这么一说,还要感激那些姜蒜才是。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给他的那些姜蒜?
“你胸口和肚脐不能露出来,以后还娶个什么媳妇儿啊?洞房的时候就坐在恭桶上不走了吗?”
吐罗大蛮贼笑了起来,关于这件事,他得意的很。
“火长也是个童子□□?连女人的身子都没看过……”
“吐罗大蛮!”
“能不能少说些话!”
吐罗大蛮马上意识到这玩笑开的不好,只是住口也已经晚了,已经擦好身子的狄叶飞胡乱穿上衣服,表情难看地走了出去。
卢日里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想通了。
那罗浑和杀鬼早就已经一身血腥味的缩在角落里睡着了,负责冲锋的那一群骑兵是消耗最大的,不是每个人都像贺穆兰这样力大无穷、体力又好。
贺穆兰站起身,一点点穿回其他衣衫,正准备钻进床褥里好好休息一番,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叫喊声:
“请问花火长可在?”
已经到了晚上了,由于近日里刚刚大战过,右军蛮古帐下的这一营都几乎没有睡。有的会去殇帐给死去的火伴焚烧衣衫,有的则是处理伤口、清理身上的秽物等等。
这时候有人来找,莫说贺穆兰奇怪,就连火里其他人都奇怪的很。
贺穆兰走到门口,掀起营帐弯腰出去,发现是几个不认识的魏兵,为首之人年纪不小,大约有三十来岁了,见她出来,一抱拳,朗声问道:
“白日里,我听其他火的兄弟们说,花火长会缝合尸体?”
“……谁和你说的?”
“卢日里那几个火伴都传开了,都说你能通灵,还会缝合……”
“老四!”
那年轻的魏兵立刻不说话了。
“咱们几个前来,是想求花火长给我们今日战死的同火安上头颅。他的头我们拼死抢回来了,可是因为身首异处,军牌又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功曹不肯承认那是他的尸体,要将他的东西收走……”
那火长此时悲戚的像是个老人,连皱纹都出来了。
军中催人老,往往二十几岁的青年看起来都像是中年人,更别说这个三十岁已经算是中年的年纪。
“他家中还有妻女,那些兵器和战利品若是送回去,好歹还能让他的妻女多过几年好日子。若真是给功曹收走了,怕是就当无主之物给处置了。他尸首不存,多半也不会为他立冢,以后家中和军中祭祀,都没个主位……”
军中有战死主位的,日后大可汗论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