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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司律的脸扭曲挣扎,不敢置信,远爹竟然亲口承认,他曾是流言口中下流淫秽的男妓,为什麽不否认!?只要远爹说的,他都愿意相信啊!!!
「没为什麽,世事多磨,从不顾忌人们愿不愿意,好的、坏的,都叫你一并承受,半点不由人。」他惯性地覆上昂非的手背寻求支持,却只搭上轮椅扶手…怔怔一笑,自嘲,收手。
「御爹知道…!?」尹叔的话在脑海里盘旋,难道要因此跟其他人一样唾弃远爹麽?他要说什麽!?他该说什麽!?
「他不要我告诉他,不过…他应该都知道。」还记得自己不能人道之事揭露之後,昂非回来是怎麽对待他的,他没有可怜自己这个残缺之体,相反的,总是比任何人都珍惜…
察觉自己欲夺眶而出的悲伤,连忙稳住情绪,闭目等那酸楚过去。片刻,他睁眼,看司律仍是纠结杂乱,理不清道准,澄远遂道:「我知道官场为官,有一个存有污点的爹,会让你抬不起头,难以服众,不好领御下属,我看…你就搬出去吧,改明日我发个声明,断绝你我父子关系,就没人会再讽弄你了。」
「你说什麽!?」平地一声雷,炸得他轰轰作响,司律猛地站了起来大喊,远爹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他浑身颤抖,怎麽能够!怎麽能够!!!
「别激动,只是对外发个形式上布告,让你在官场好做人,至於你平日没事,还是可以回来找远爹,不过最好别给人瞧见,不然那些三姑六婆又要喋喋不休了。」澄远肩上披的是昂非的氅裘,有昂非的气味,十分安心。他朝著司律安抚说道。
「我不要!」司律想也不想的拒绝,只要思及远爹要跟他撇清关系,他就受不了,十年来他在这个家生活,在这个家成长,这是他无可取代的宝物,一点也不想舍弃,就算只是形式上,也不愿有丝毫玷污这里的意念,他想逢人就自豪的说──他是远爹的儿子,他是御爹的儿子,他是司府的孩子,这里就是他的归属。
要他自外於这个宅邸的一切,佯装是局外人,他宁可去死,不做这官!
看破这点,司律顿时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无论远爹有什麽样的过去,事实就是事实,这十年的幸福和快乐都是真的,御爹是爱他是真的,远爹爱他是真的,这就够了。
「这样你会很辛苦,律儿。」其实不该再唤律儿的,都十八了,还当孩子一样叫,况且以後身怀官职,被人叫小名有损威严,看来自己要收敛点了。
「我不是远爹,做不来忧国忧民、因公忘私那种胸怀,律儿会当官,是因为御爹要我给自己一个机会,一种尝试,过不同的生活,是因为律儿答应过了远爹,总有一日要入朝帮你的,律儿不为国,不为民,不为君,就为自己办事。所以我不会忍气吞声,谁要对不起律儿,对不起远爹、御爹,律儿第一个不饶过他!管别人怎麽说我!」大不了被罢黜,那样更好,他乐得回家陪远爹。
「这麽自我中心啊。」澄远失笑,也没责备他,只是欣慰,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对错他都不干预,就算碰碰撞撞,哪个人不是一边受伤一边学著勇敢,他相信律儿一身韧性、一骨坚强,有苦也能熬过的。
「嗯。」首先,他就要解决那群可恶的臭邻居,再来,他要压榨底下的那些散漫官员,没道理上司的忙著晕头转向,下属乐得还可以逛酒楼窑子,他每天都要在酉时前回家陪远爹吃饭,公务,滚边去吧。
(108)
流苏城掀起轩然大波,不只是新上任的沙相人选跌破众人眼镜,更因他手腕之强硬,前所未见,他悍然下令拆除民宅,又将文化司半数以上的官员免职,还废除了许多前沙相任内所推行给予百姓优惠照顾的措施,造成莫大震撼。
帝国发展一向以稳定为主,逐步循著制度往前迈进,不因人废政,就算首长更迭,政策几乎也无更动,百姓早视之为理所当然,从衣食温饱到安居乐业,只要努力,人人有机会,如今一夕变天,怎不恐慌。
帝国议事厅门外挤满了陈情的百姓,多半是城内一些中等家户,卖油的为榨油不补助了,卖布的为官丝涨价了,卖酒的为酒要课新税,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们在议事厅外站了整上午,莫说门卫不让进,连一个官员都没出来安抚说话,日头晒著,不耐鼓噪,抱怨声於是出笼。
「这的新沙相姿态怎这麽高,前沙相都不会让百姓等的,俺以前陈情,都是被请进大厅,有人奉茶,还有专人替俺抄写陈情书,哪像今天这样!」一个南北货行的老板不禁对门大喊,意图让里头的人知而羞愧。
「就是,官丝的价格自从前沙相定下以後,年年都只是微调,为什麽今年涨这麽多,这样咱做丝绸的不就剩蝇头小利而已麽,朝廷怎麽能这样搞!」帝国位处偏北,境内多不产蚕,但是丝绸业却是相当新盛,全赖当年前沙相在赈济邗城的难民时,从玄武大量进口蚕丝,织成绸布,销往西域,开启了帝国白沙丝的大门,之後绸庄一家家的成立,因为资本不够,又多人生地不熟,没法从玄武进口到好丝,前沙相知道之後,透过特殊管道,从玄武购得大量生丝,贩售给帝国的绸商,不止品质好,而且价格相对低廉,就算近年玄武商人北上争食大饼,局面还是对帝国有利。
如今一下调涨官丝价格,帝国丝绸业恐怕要全数崩盘了!
「我也有话说,喝酒就喝酒,没听过课什麽酒税,税率还不低,平均每一斤要徵百分之一,名贵的酒税率更高,酒楼一天几百斤酒上下,要付出不少钱呐。」沙巴人本来就擅饮,一日喝个三五斤家常便饭,贸易兴盛之後,酒楼成了谈生意最好的处所,帝国不仅从玄武输入老酒,本地酿的也多样化、精致化了起来,酒业纷纷大发利市,怎麽突然要课徵酒税!?
「肃静。」侍卫两兄弟厉声喝道,百姓稍稍安静了下来。
大门缓缓开启,一名官员从里头走出,众人期待的看著,是不是沙相大人愿意听他们说话了?该人却冷声述言:「大胆刁民,没有向官厅申请许可,竟然私自纠结聚会,包围议事厅,该当何罪!快快散去,一刻钟後还留在原地者,通通以妨碍公务的罪名关入大牢!」说罢,冷酷转身入内。
「什麽!?」
众人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进不行,退又觉不甘,待在原地…这个沙相真的会捉拿他们麽?有些人不信邪,乾脆硬气坐下,等著看谁敢对他怎麽样,有些人内心畏惧,摸摸鼻子悄悄离开,多数人犹疑不定,打算以静制动,视情况再决定。
一刻後,四周突然出现大批官兵,团团包围,一个拎一个,半个也插翅难飞,管你哭闹喊叫,赖在地上不走,全部绳子捆捆,拉入刑部大牢。
消息传出,那些家属焦急万分,去官厅打听的,都给驳了回票,半点口风不漏,拿人情、捧银子、装可怜,都不顶用,前沙相令:公职人员不得接受贿赂,废弛职务,就算如今亦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没地方救命,怎麽办?
扶老携幼全到了司府门口,哀著古契说要见司澄远。
「古总管,您行行好,让我们见见司大人吧,家里那口子被官厅抓去了,三四日都没消息啊。」油行老板的妻子抽咽咽的恳求。
「拜托拜托,古总管,以前都是我们不好,贪几个茶钱,任那些说书人在茶楼胡说八道,今後不会了,一定不会让他们再乱讲话了,您就通报一声吧。」茶楼掌柜真觉得前事不积德,後事猛拜佛,羞愧,古契当初喝止他们时,还命人把他轰了出去,如今长兄被抓,自己却要涎著脸面来求人,悔不当初啊。
「求求您了…」四五十人跪在司府门口,怎麽也不肯走,其他百姓听到风声,全都聚集了过来,他们也不知为什麽,明明新沙相就是前沙相的儿子,可是就是相信澄远会听他们说话。
「你们不是认为咱家主子不是人,是下流下贱的男娼麽,还来做什麽,司主子不做官就不管事了,你们有事自己去官厅说。」古契非铁石心肠,只是不能原谅,他想起主子足月不出户,日日在庭里院里念书给御主子听,鬓发花白,思念绵绵,情深无悔,心里一次见一次痛憾,更无法轻易对这些人释怀。
「古总管,你大人有大量,就帮咱们一次吧,要是官厅能说,我们会急成这样麽,司大人是沙相大人亲父,他说的,沙相一定不敢违逆,只要他开口,我们的亲人都能回来了,求求您了。」百姓急急陈述说道。
你们的亲人能回来,司主子的亲人呢!!!
古契在心里呐喊,无语问苍天,况且…他看得出来,司主子…已经无心政事,就算帝国顷刻覆灭,他也无动於衷吧…
「你们在这做什麽。」
看著一群人山人海的人头聚在门口,返家的司律冷冷说道。
(109)
「大、大人…」大夥看到身著朝服的司律,目光如炬,威严显赫,皆存几分畏惧,又见其一脸不善,声音冷硬,心下更是战栗不安,不自觉低头回避。
「怎麽?受了冤枉?冤枉管找衙门去,杵在这干嘛。」讲话尖酸刻薄,宽袖两摆,分明还在气头上。
「咱想见司澄远大人…」一名商贾硬著头皮呐呐说道,其他人也不禁流露出同然寄望的表情。
「若你们打著让远爹同我求情,我就会放人的算盘,那免了,远爹一向铁面无私,不徇私苟且,他断然不会以布衣之身再涉朝政,再者,我也不会受他影响。」司律不留情面的打碎他们妄想,继续数落:「况且你们凭什麽脸面见我远爹,他当政的时候,为国为民,尽心竭力,流金岁月都贡献出去,所作所为,半点无愧,并不欠你们什麽,他离职了,你们又是怎样对待他的,走,都走,不要再来吵扰我远爹了,既然帝国人民不耻他,就不要再求他做什麽。」司律摇摇头,冷声驳他们走,迳自入门。
古契档在门外,阻绝了一道道乞怜的视线。
「远爹。」
「嗯,外头怎麽闹哄哄的。」澄远素衣素袍,正在下棋,只是白子是他,黑子也是他,不甚在意的随口一问。
「一群百姓吵著要见你,我不让进。」司律坐对面,执起黑子接著下。
「是麽。」他淡淡的仅语二字,有些心不在焉。
「远爹为什麽都不生气?」司律看他恬淡适然,问出始终不解的疑惑。
「气什麽?」
「气百姓忘恩负义。」当然是气这个。
「有那个必要麽,民若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民支持,你欢喜风光上台,人民不支持,何妨潇洒落幕,陛下行仁政,不代表百姓就会服膺他的仁政,为官清廉,不代表百姓就会拥戴清官。」他转头望向司律,严肃说道:「你当好人,作好官,不必然导出百姓就不能厌弃你的结论,他们有权利支持更好的人,譬如说,一个有才能又无污点的官儿。」
民骂官,就算胡说八道,也是正当的。
官斥民,就算条条道理,也要经再三检验。
因为一方有钱、有权、有枪、有剑,另一方只有肉身,和一张嘴。
你不让他说,他还能干什麽呢。
「远爹,律儿不懂,律儿只知你这麽好,不应该被如此辱骂。」黑子紧紧攒在掌心,他搜寻盘面上的活路,却寻著一条条死胡同。
「百姓怎麽想,都随他们去,你别烦,防民之口,胜於防川,堵人民的嘴是最愚蠢的举止,你若真觉得听别人说远爹坏话不舒服,远爹教你个法子。」昂非走了足月,他一人清静度日,也还好有律儿作伴,只是心里犹仍空寂的慌…
「远爹快说。」司律孤注一掷,下著险棋,背水一战。
「有句话叫,要治愈一个不良的言论,最好的方法就是开放更多的言论,与其查封书铺,禁止出言不逊,不如大肆鼓励各种不同意见发表,还较能达到疏洪解毒的功效。」澄远不慌不忙,又落一子,绵密围堵。
「远爹这话吊诡,但颇有见地。」乍听下似不合理,人们都在讲坏话了,还鼓励他们放胆说,但细细深量,若是强硬禁言,流言耳语反倒绘声绘影,更厉害的满天谣飞,乾脆打开天窗让他们讲,彻头彻尾想清楚,反倒不这麽胡闹。
「其实褒也好,贬也好,我还是我,我有昂非,还有你,心满意足矣。」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起潮落,人生无法事事圆满,百姓贬抑,不过小事而已。
「远爹…」话虽说的云淡风轻,但讲起御爹时,尤掩不住深深寂寥…司律起身走至澄远背後,轻轻抱住他,疗慰心伤…良久良久…
「律儿,昂非把萧传给你了吧,为远爹吹奏一曲可好。」澄远淡淡央求说道,思念这麽长,白了三千发丝仍不能断,眼眉一阖,看见的还尽是他的身影,每天每天,总是在一点微小的事物上探寻他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