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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纲深深凝视着他,好似要把这刚刚知悉的儿子容貌看个清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那金兰会的会首吧?”
“死前的觉悟,又能挽回你什么呢?”
景语嗤笑一声,纪纲却是无喜无怒,低声叹道:“死在自己儿子手上,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住口,你不配这个称呼!”
景语怒叱一声,眼中闪过痛恨的强烈光芒,剧烈喘息之后,剩下的却是纠结怅然。
昏暗的囚室中,只听他喃喃道:“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你当初要抛妻弃子——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一盏孤灯照在他身上,将他长身玉立的身影拉得很长,昏暗一片中,他低下头,剧烈的喘息声似哭似笑。
半晌,外间传来打更的声音,他身子一颤,所有的激烈情绪,在这一刻化为冰冷。
他缓缓的站直了身子,缓缓的走回栏杆前,打开身旁的食盒,露出一杯酒,收起所有的表情,恢复了温和宁静,仿佛方才的疯狂根本是只是一场幻觉,“纪大人,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喝下这杯酒,好好上路吧。”
他俯视着纪纲,后者的眼中,有尚未消散的震惊,更多的却是愧疚、遗憾,以及别的什么……但终究也化为平静的微笑。
不知怎的,景语的手有些发抖。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酒杯!
他对眼前这人,只剩下单纯的执念和杀意——这一生一世,他都要铭记阿爹的血仇!
眼前这人,只能是他必死的仇人,再没有任何血缘的羁绊!
美酒凑到唇边,几乎要强灌下去,纪纲轻声一叹,自己启唇张开,大口喝了下去。
“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了你们母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空逝
“还有景兄,他是真正的君子,九泉之下,我再向他道谢吧。”
他的嗓音逐渐低落,渐渐模糊不可闻,“我错过了太多,可这一生,我仍是……不悔。”
当啷一声,酒杯落地,囚室之中再无任何声息。
夜色渐渐深了,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却冷不防有疯狂飞驰的烈马当街冲来,吓得零星几个路人慌忙闪避。
广晟近乎疯狂的策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纪纲就这么被处死!
这个念头充满他心中,化为无边惊涛骇浪,席卷他全身,化为无穷而暴戾的劲道,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眼前就是大理寺,衙门前守卫见有一骑飞驰闯入,正要阻拦,却被他一脚踢开两个,剩下的被眼前刀光一横,看清对方噬人狠厉的眼光后心头一凛都吓得脚软。
广晟一路飞奔用手中绣春刀猛然劈开囚牢大门的铁锁,浑然不顾自己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风驰电掣一般冲进,心跳却是越来越快,宛如擂鼓一般。
甬道尽头最后一个拐弯,他终于来到铁栅跟前,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他脚步僵停,再也不迈不动半步——
昏暗囚室之中,那熟悉的身影蜷缩倚靠在墙角,头颅无力垂落着,整个身躯都已经僵硬,失去了所有的气息和活力。
“你来迟了,济宁侯。”
有人站在最中央,背对着他,以平静到诡异的嗓音轻声笑道:“或者,该称你为——威风凛凛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
那人一身书生的澜衫。长身玉立,宛如芝兰玉树,回眸之时笑容如沐春风,瞳孔最深处却有着危险狞恶的风暴——
“你来晚了一步,没能赶上为他送行。”
这一句彻底冲垮了广晟的理智,他怒火上涌,激狂烧噬全身。宛如凶兽一般冲到跟前。浑身颤抖着蹲下,凑近伸手探视,希望能感受到哪怕一点鼻息。
他靠近纪纲。浑身颤抖不敢相信——那般清漠狂然,在万举世皆醉中无比清醒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涣散而半阖。宛如一切时光都凝停在前一瞬。
一个沉睡,就是永远。
半晌。广晟都维持那个姿势,蹲在墙角跟前,宛如泥塑木雕。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锦春刀出鞘,狂飙直砍向站着的那人!广晟双眼充血,骇人无比。攻势宛如狂风骤雨,不死不休之势!
刀锋掠过景语的咽喉。广晟却是不管不顾直刺过去,一心要用他的血来偿还!
当的一声清脆响声,随即火星四溅!对方的袖口瞬间化为碎屑,纷飞宛如死亡之蝶!
跟刀刃格挡的竟然是一柄短剑,乌黑锃亮,藏在袖中隐而不发!
刀刃撞击之下,短剑被绣春刀碰出一个豁口,景语眼中闪过一道惋惜:这是他父亲留给他不多的遗物之一。
“我是奉旨而来的,你杀了我,不仅要赔上这条命,连锦衣卫也难逃干系。”
景语的嗓音不疾不徐,却惹得广晟杀性更加上涌,不管不顾的刀刃挥下,刺破了他咽喉,顿时冒出一点嫣红——
刀刃破皮后,硬生生停住了。
广晟连眼珠都变得血红,喘息声在寂静囚室里也是清晰可闻。
他无比艰难的、攥紧了手中刀柄,掌心也淅沥滴下血来——这是用了多么大的力道才能控制自己的杀意!
景语心中暗凛:都被撩拨到这地步了,还能保有最后一丝理智,此人虽然至情至性,却也是绝对难缠!
此时外间传来李盛愤怒的嗓门,以及守卒的喝问,景语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衣袖,微微一笑道:“照理说是该拿回尸首去查验的,不过你们锦衣卫前后两代指挥使如此情深,我倒也能通融一二,收尸的活就交给你了。”
他轻声一笑,随即翩然而去,只剩下广晟,默默的跪在墙脚尸体前,双手将冰冷的躯体抱起……
蓦然,他发现墙脚的砖缝处,似乎有鲜血淋漓而成的记号!
昏暗一片中,他点起了火折子,匍匐凑到跟前,小心翼翼的看了那一小块血污,再看纪纲身上别无伤口,只有右手尾指生生折断了,皮开肉绽沁出血来。
眼前的线索,是纪纲大人在最后的时刻,折断了指骨在背后写下的——即使那时,他还惦记着锦衣卫,惦记着他这个后辈!
他感觉鼻子发酸,心中无尽的阴霾,却在这一刻破开一个洞来……
墙脚的血痕并不是什么字,而是几个圆圈和线条,如果不仔细看,只怕会误以为是砖块上的划损,但广晟却并不这么认为——纪纲为人机智,他最后时刻留下的,必定是有所暗示。
左边是一个圆圈高悬在上,下面是四四方方一块,他把脸贴在地上,眼珠子都几乎着离,才发现里面似乎有很多用指甲刻下的“人”字形。
这是什么意思?
广晟皱眉苦思一时也不得要领,只得撕下衣袍原原本本的照抄,另一摊却也是画了一个四方形,下面有七个略粗的长条,一段略微停顿,用鲜血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头,这七个长条蜿蜒曲折,交错纵横,却并不似什么路线图,而是短而古拙,倒像是一条条笔直长虫。
这简直像是孩童的信手涂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安葬了纪纲已经是半夜时分,广晟一身疲惫回到家中,却是抱着头,蜷曲在床上。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浑身都是酸痛——经过这一天的奔波和噩耗悲痛,他整个人已经乏累极了,却一点也不想入睡。
他眼前平摊着一块衣角,是他从现场抄下的——他这么眼不错珠的看着,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压抑住悲伤,他捉摸不着这其中涵义。
夜近三更,突然窗边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他警惕的一摸枕下短刀,下一瞬却听见熟悉的嗓音,“成嘉,你可回来了。”
是小古。
他松了口气,任凭她点起床前的白底绿瓷灯盏,“你怎么还没睡?”
“我来看看你怎么了——听说傍晚时候你回来了又急匆匆出去,脸色很不好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第二百七十章 解谜
原本黑暗一片的房间,因为她掌中那盏微弱的灯火而缓缓放亮,灯光照得她漆黑晶莹的双瞳里一片担忧,他心头一暖,低声道:“一位尊敬的长辈刚刚出了意外,故去了。”
“原来是这样。”
小古墨玉般的眼眸顿时泛起波光,那般温暖的怜悯、理解和疼惜,让广晟觉得心头的酸涩悲苦,在这一瞬都迸发出来,“现在是夜里,只有你我,想哭就哭出来吧。”
广晟看着她,突然不顾她的一声惊呼,坐在床边抱住了她。
他的头靠在她的怀里,只觉得这单薄的身躯,此时此刻却给了他最大的慰藉。
他没有哭,也没有诉说,只是默默的抱着她,平缓自己的伤口,慢慢放空思绪。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脸上略微有了表情,却仍然不愿放开她。
“逝者已逝,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小古提醒他,广晟低声道:“他的遗愿就是两个谜语暗示,我却猜不出来。”
“哦?”
小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床上那块衣角,仔细看过之后也是皱眉,广晟道:“好几个人都看过,都是摸不着头脑,谁也不知道这画的是什么。”
第一幅图小古也不明白什么圆圈方块,但第二幅图的那七个略粗的长条,倒是让她有些似曾相似的感觉——
一端带圆头,略粗而纵横交错……她眼前顿时一亮,几乎要跳起来!
广晟也注意到她神色变化,“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粗条,应该就是金陵城的地下水管!”
“啊?”
广晟倒是没想到是这个。
没错。就是这个——上次她被那个可恶的锦衣卫神秘高官扣押,金兰会的常六哥就是挖通了这些地下水管,让她从水管里生生挤过去的——那种黑暗、紧窒而脏臭的感觉,简直记忆犹新!
形状简直一模一样!
广晟也升起同样的记忆——那个狡诈的金兰会十二妹逃走的时候,就是从这些陶瓷水管里溜走的,事后为了修缮这些,工部还好一通埋怨。说好些都是前朝的遗留。修起来非常困难,为了去协调弥补此事,他还跑过一趟工部。看过实物呢!
“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
他失声喊道。
“我记得这水管因为制造精巧花费不低,也不是全城都铺设的,而是只有七条跟皇城、官衙相近的街道底下才有——金陵从前称作建康的时候。大致布局都没改变,因此前朝的那些陶瓷水管本朝也只是略加修缮。没有大改!”
他思绪宛如破闸之水,顿时灵感滔滔,指着粗管上头的四方形说,“那这就是整个金陵城了!”
既然四方形是京城。那第一幅图也解开一半了——那四方形里面刻满“人”字,更印证了这一点!
“第二幅是说金陵作为京城,下面铺设的七道陶瓷水道。而第一幅,上面是个圆圈。下面是个城市——这是什么意思呢!”
广晟思绪转得飞快——在城市上空的圆圈,不就是太阳吗?下面是京城……
此时此刻,他耳畔传来一声细微的喃喃:“是上日下京——是个’景‘字。”
他眼前一亮,却发觉那嗓音低哑有异,抬起头看时,却见小古面色发白,狠命咬着唇,神色变幻不定。
“对啊,就是个景色的景字!”
广晟大喜之下抱起她转了一圈,却发觉她神色恍惚,非常不对,于是诧异道:“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吗?”
伸手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小古轻轻躲开了,她垂下脸,低声道:“是啊,刚刚用脑过度,有些累了……”
是一个景字,难道跟景语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惊疑不定,神色之间有些茫然。
广晟皱眉,焦急催促道:“你白天要忙着照顾如瑶,晚上又来我这,怎么能不累——你赶紧回去睡吧!”
小古应了一声,浑浑噩噩朝着窗户走,却被他喊住了,茫然回头,却看入他疲惫满布血丝,大大明灿的笑脸——
“你的贱籍我已经找到办法给你脱去,等这次事毕,就是我迎娶你之时!”
那一句回荡在耳边,甜蜜而掷地有声,却又引起她心头重重的隐忧愁思。
小古想起夜里那一幕,手中的针线无意识的停了下来。
广晟以前也说过要娶她,但她都是付之一笑——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这世上从来都不能十成十当真的。
但这次,他却这么郑重的说,找到办法给她脱籍了,之后不久就要迎娶她。
这样的郑重、坚决,这样的痴心……
她唇边微微带出一丝笑意来,却很快湮没不见。
这样的允诺,她怎么能接受,又怎么敢接受?
想起自己的身份,这步步惊心的任务和使命,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凄然——时间地点和身份都不对,他的许诺,注定要被她辜负。
又想起昨夜解谜的过程,她心头悚然一惊——那些谜语都是谁出的,第二幅是陶瓷水道已经够让她吃惊,第一幅竟然是个“景”字?
景语的景!
唇边掠过这个字,她的心口猛然一缩,弥漫着不安的预感——广晟说的逝去长辈是什么人?这个景字,真的指的是景语吗?
这样说来,广晟每日在外忙碌,又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她思绪纷乱,直到碧荷叫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