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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一个电话,程亦涵就在局域网上发过来一个超大数据包,勒令查看所有可能的疑点。慕昭白顺手丢给梁丽征,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就笑出来,而且笑声越来越频繁,让慕昭白疑心她到底是在工作还是看笑话集。
“太逗了,”梁丽征啜著浓密泡沫的卡布奇诺,把屏幕转了180度,“你看。”图片,确切地说,照片上有英明神武的指挥官、严肃的指挥官副官、帅气的前国安部特工,按照官阶大小在向一个神韵飞扬的老人家行礼,一律跪姿,但是侧脸还是非常容易辨认的。这是什麽情况?慕昭白忽然明白过来:“喂喂喂,我说梁姐姐,你能不折腾了吗?”
“我把这个换成你,有没有成就感?”梁丽征把老人家身边的一个管家的脸换成了综合情报处头子,慕昭白只觉得气血上涌:“这可是老大布置的任务。”
一摞整理好的分类资料扔过来,慕昭白翻看,梁丽征扁扁嘴:“好无聊,哪有疑点,全是地产商的广告,关键是这几个公司连偷税漏税都没有,无聊!嗯,就有个电影还行。”
“但不吓人。”慕昭白和她异口同声。梁丽征判断电影好看不好看的标准只有“吓人”这一条,每当综合情报处闲时,大家凑在一起看电影,男人都被电锯杀手之类吓得内心一愣一愣、表面佯装镇定的时候,只有梁姐姐可以一盒一盒吃著薯片,无比淡定:“那个血浆好假哦。”不吓人的电影自然就是雷托那托拍的《古堡魅影》,慕昭白没看过,也没兴趣,若不是为了老大,他甚至连古堡的资料都不会瞧一眼,按照林砚臣最厚道地说法:“人家家里的事儿,咱不插手。”
程亦涵板起面孔:“没有疑点也要找出疑点。”
好吧,这就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政策出台的标志,慕昭白要了一张电影拷贝拿著,自己又窝回他的大屏幕後面,调出播放器,开始看片。《古堡魅影》是雷托那托的巅峰作品之一,拍得唯美又煽情,算是在大俗的商业片和高格调的学院派之间找到了一个还算稳当的立足点,因此票房大卖,奖也一个接著一个得,只可惜导演亲自领了第一个奖以後就死了,以後的那些纯金纯银的奖杯全部放在雷托那托曾经任教的大学里,奖金变成了“雷托那托奖学金”。葬礼办得很大,电影界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人都去了,当年就颁发了终身成就奖,又放在大学展览柜中。雷托那托做导演的时候叱诧风云,死得却安静祥和,据说是昂雅里的看守鬼因为他的贪婪给予了相应的惩罚,但是正经的新闻里,是说他自杀了,像电影女主角那样。
慕昭白草草看完《古堡魅影》,讲的是一个女人去古堡旅游,遇见了鬼,便跟鬼谈了一场热闹的恋爱,发现鬼生前竟然是个王子,只是因为被同族人霸占了一切,最後惨遭灭口。大胆的女主角找到王子的尸体,证明了谁好谁坏,却发觉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段人鬼恋,殉情了。梁丽征找的这个版本有导演花絮和评论音轨,慕昭白看著画面上这个指挥官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听著他富有活力洋溢激情的声音,怎麽也看不出,他会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於昂雅这个成功地自杀。
程亦涵的电话进来:“查一下昂雅的信号覆盖,能持续监控吗?”
慕昭白耸肩:“查过,独立的信号源,只要那边不断,我们就能控制到──你要干什麽?”
“今天的指挥官听汇报节目还没上演。”
“不用操心,一定是乐得逍遥去了。”慕昭白看了一眼通信方面的状态显示,确认可以得知昂雅的安全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说,综合情报处可以放手不管了吗?”
“不可以。”程亦涵的回答每个字都高密度大质量,足以把慕昭白砸地乱跳,“你们现在没有任务,关心老大就是唯一目标。”
慕昭白的电脑开始一张张展示经过处理的清晰版雷托那托的照片:“实在是找不到任何有趣的地方,程大副官放过我们吧。”
“有趣?”程亦涵意味深长地重复。
“好吧,八卦,值得八卦。要知道我们看了卓家、雷托那托和昂雅的所有能看的东西,最私密的就是卓澜用棉条而不用卫生巾──小报说的──至於其他……”忽然,他的余光看见了什麽,不顾程亦涵问话,慕昭白把照片退回了几张,重新看过。一张是雷托那托在海上冲浪,一张是携妻女出游,一张是他在书房的杂志内页……等等……他又看了一次,最终目光落在有雷托那托妻子和女儿的照片上。慕昭白确定,是这张照片里透露出来的瞬间的一种强烈感觉拉扯住了视线,他反反复复看著三人的面孔,试图找到任何拼接或者作假的细节,都失败了。
“嗯?”
“唔,反正你是不肯放了,对吧,”慕昭白摁动开关,打印机开始高精度地喷墨,“那周六的烧烤取消。”说著就啪地扔掉电话,剩下程亦涵听著忙音偷笑。慕昭白把那张打印照片贴在综合情报处工作专用的磁性白板上,工作中的人们有几个抬头看了一阵子,实在觉不出什麽来,终於重新埋头。
午饭过後,慕昭白咬著再生纸咖啡杯继续发呆,路过白板的时候大惊失色,照片被换了,现在的版本是程亦涵牵著穿吊带裙子的慕昭白的手,身边的幼儿倒是原样如花似玉──梁丽征今天爱上了头像替换游戏──刚准备好好拿出老大的架势发顿脾气,慕昭白却忽然一怔,那种过电般的感觉仍然在,即使主要人物头像被换了,那感觉仍然像是穿越了时光隧道一般直达眼底,他匆匆撕下那张打印纸回到办公桌前。
整理思路,雷托那托被换成了程亦涵,老婆被换成了自己,没变的是女儿。雷托那托的资料里却显示他并没有孩子甚至老婆……不对,向前查,有过,雷托那托跟他的初恋女友结婚了,并且有个女儿,只是没过几年就离婚,从此闭口不谈婚姻,而这任老婆也彪悍得很,宣布从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很快就消失在公众视线里,倒也算和平分手,从此能查到的也就是只言片语。
女儿。如花似玉的小女儿,穿著凉拖和七分裤,上身是画著恐龙的T恤衫,蘑菇头,眼睛并没有童星那样大,但五官的位置和脸型都极好。慕昭白舔舔嘴唇做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假设,裁下女孩的非正面脸部图像,稍作扭曲放大,设定五官锚点,拉伸、变形,帮助她长成十几岁的模样,和雷托那托对比──不算很像。当慕昭白在这种凭感觉办事的不自在中飘浮到快要沈没的时候,另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绘画板上挪移图像,几个快捷键对比叠加。
惊悚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目光追随,从订婚礼一直到现在。苗真在树荫下穿著礼服拍照玩,秦月翔坐在阳伞底下静静地看。苗真像是白天的星光发散夜晚的芬芳,让他的小宇宙里充满了向往的歌声,这种奇妙的感觉促使他站起来,走向那个美丽善良智慧的女人。
在他眼里,美丽善良智慧的女人。他默默数著,这是他熟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所谓熟识,并非指方方这样每天形影不离、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侍从,而是说秦月翔看过她的每一部电影电视剧,包括她在各种颁奖典礼上的视频。他不是追星族,而是在用最安静隔绝又最热情的方式追求感情,一个女人的感情。
秦月翔不满二十年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是妈妈。妈妈照顾他起居外的一切琐事,从认识什麽人到选什麽专业,都是她说了算。卓澜为儿子在布津帝国大学里挑的是纳斯文学和人力资源的双学位,一个内敛一个张扬,秦月翔应该被锻炼成屈伸自如的战斗型成功人士才对,但是他遇到了所有贵族少年都遇到的大问题,没人愿意跟他玩。
虽然都是精英教育,像江扬这样直接被爸爸丢去海军陆战队的实在是少数,大多人的贵族少年都和正常人家的孩子同龄上学、毕业,尤其是江家、程家、凌家约好了似地把儿子当超人养的时候,卓家更不会效仿,而且秦月翔自知,论理科,他的天赋绝对不如程亦涵;论反应,他不如凌寒;论起谋算和精力来,更是不及江扬的一半。即使如此,秦月翔在大学里仍然被同龄人孤立著。纳斯文学班里不乏高傲、浪漫、怪异、激昂的文学青年们,大家一人一个性格,想要合作完成小组作业基本不可能,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吵架掀桌完事,秦月翔被孤立──其实每个人都被孤立著。但是人力资源这种需要八面玲珑的课程里,小组作业的时候,他依旧是最後被各组剩下的那个。一面做出“亲民”的姿态一面努力完善自身的秦月翔始终不明白,三十人的班里,为什麽无论是三人一组还是五人一组,他总会被剩下,即使少了一人的那组也总是不情愿地用“呀,刚才数忘了”或者“我以为你被xx组要了”这种一看就假到没有技术含量的理由勉强接受。
为什麽?
秦月翔不穿戴名牌不开车上学──司机常年把车停在一个街口以外的地下停车场,他发誓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渴望跟任何一个同龄人一起玩玩的小孩甚至学会了借笔记之类拙劣的招数试图和同学熟络起来,却一直徘徊在失败的小迷宫里打转转。
直到有一天。
他因为感冒发低烧被圈在小屋子里养病,实在无聊到极限,终於想起要看看所谓的布津帝大校内论坛。每个院系、每个专业都有自己的板块和讨论方式,秦月翔点进纳斯文学的板块,却意外发现了置顶贴是一份看似八卦的东西,历数这届进校的贵族子弟的所有家世,照片榜里,他排在首位,名称赫然:秦家最年轻有为的家主。
秦月翔觉得非常反胃,不仅仅因为这个家主的头衔,更是因为“年轻有为”几个字,他甚至还没开始做学问呢!更要命的是,他所做的所有善意的隐瞒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自恋,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自己才是小丑,满头满脸都写著“别理我,烦著呢”几个大字。一怒之下,秦月翔拨通了学校网络办公室的电话,要求撤销这个人工置顶。对方的答复非常简单:“我们也是按照别人的意思来办的,不能撤销。”
别人的意思。妈妈的意思。
世界从此变得非常狭窄,秦月翔习惯了在同学中间沈默,按时上课,坐在第一排,下课就低调地收拾东西悄悄离去,即使是小组作业,也听从组长的安排,甚至从不发表意见:没人愿意当面反驳一个小家主,谁知道今後的实习单位是不是卓家的产业,会不会落在他手里呢?
秦月翔并没有就此事跟妈妈谈过,因为他邂逅了一个叫范如笙的女孩。之前和女生一起玩的却害了人家的惨烈後果让秦家家主在亲民社交这件事上如履薄冰,范如笙一身古装在舞台上弹琵琶,尖尖的脸,直挺的鼻子,美如谪仙──在他眼里,美如谪仙。一来二去,秦月翔把置顶帖的事情告诉如笙,她笑笑:“你妈太怕失去你了,想想你病死的哥哥,没出生的弟弟。”秦月翔甚至从那时候起开始理解卓澜,只是有一件事他无法原谅:是他的亲生母亲,把他限定在优美复杂的贵族生活里,他受到最好的教育,却在“生活”这课上永远狭隘笨拙。
“小孩!”
秦月翔出神。
“小孩!”一只海星砸在他脚边,抬头,苗真带著大大的遮阳帽站在来送海鲜的船前面招手:“来。”
秦月翔跑过去:“叫我?”
“你回头看看。”苗真说。
秦月翔依言回头,昂雅神色如常地回望。什麽也没有,他转过身子来才看见苗真笑嘻嘻地:“你真老实,叫你回头就回头。我是说,你看看整个地盘上,除了你,还有谁是小孩?”已经成年的秦家家主不好意思地笑了:“姐姐要我帮忙?”
“谢谢你没叫我阿姨或者嫂子。”苗真哼了一句,从给後厨预备的新鲜海产里拈起一只大贝壳,“据说菜单只有小家主能改动?”
秦月翔点头:“姐姐想吃什麽?我让他们做。”
“太好了,”苗真伸手捏了他的脸,秦月翔立刻觉得浑身过电般战栗了一下,“每天都是奶油焗,真要疯了,长肉,又腻,换个法子做。”
“盐烧?”
“没味道。”苗真摇摇头,想了一下,“如果我说爆炒,会不会跌了小家主的身份?”
秦月翔知道妈妈一向吃得传统固定,很少做改动,最恨厨子端来她不喜欢的东西,家里千年不变地享用一个的菜式,卓澜不说腻,谁也不敢提意见。此刻,秦月翔却忽然大无畏地点头:“姐姐喜欢,就这麽吃。”
“真是好孩子。”苗真又拍拍他的面颊,高高兴兴地走了,秦月翔以为帮了忙以後至少有两句话说的,便追上去:“这就够了吗?”
苗真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