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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袖中取出几张纸,递到公座上,“这是雁回的供状。”雁老大只是外号,本名雁回,“官府所诉之罪状,雁回供认不讳。上面有签字画押。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口供明晰,期间并无刑求拷打,依大唐律之斗讼篇规定。请求公堂判决雁回……”
她有意停顿了片刻,给堂上堂上的人们关注雁回的时间。就见雁回身板笔直。虽然略有憔悴,但身上无伤也无血,虽然清瘦了些,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并没有令其脱形。可见,真的是没被虐待过。谁不知道,进了大牢就要脱层皮,可如今这情况,说明公堂并不黑暗。
“斩刑。”最后,春荼蘼清楚的吐出这两个字。
尽管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看审的民众仍然忍不住议论纷纷。再看雁回,神色平静,不少人就暗挑大拇指:真英雄也。可是又知道,他杀官盗富,官府要将其斩首,也没什么不对,惟有无奈的叹息。
这时,杜东辰说话了。
“白大人,我记得春状师说过,凡事有因果,犯罪也是一样,有目的,有危害性。若因果不同,目的和危害性不同,在量刑上也应该适用不同的律法条款。这样,才是我大唐律法之根本:德主刑辅,为的是教化百姓,而不是惩治了事。”
“依杜状师的意思呢?”白世遗是儒将的长相,但严肃着一张脸,却格外威严,胆子小些的看审者都不敢直视他。
杜东辰神态坦然,“学生为被告雁回,争取减等处罚。”
“减等?”春荼蘼朗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雁回即杀了人,又欠了债,如何能轻判之?再请问杜状师,你要如何减等?”
当时她为夜叉打突厥王子案时,用了八议减等的条款。但所谓八议,说得虽然好听,其实只是唐律中为特权阶级开绿灯的明文规定,对普通百姓的犯罪,很难适用。好在古代律法,判官的自由裁量范围大,若律法与世俗道德相违背,法律是可以变通的。
比如,某老者上儿子家偷吃的,被误当贼人打死。本是误杀,无死罪。但判官认为儿子让父亲饿得要偷食,大不孝,于是判斩。又如,兄弟两个当街斩杀仇人,之后扔刀自首,昂首赴死。这明显要判斩刑,但判官觉得为父报仇是纯孝之举,最后只判流刑。对这样的案子,百姓会拍手称快,上锋也认为判得好。
这就是古代律法与现代法律的不同,更注重道德教化的东西,法律本身的特性被弱化。说不上哪个更好,哪个更正义,法律只是武器,造成什么后果,端的看执行和运用法律的人。
“唐律中明确了八议减等。”杜东辰答。
“何谓八议?”春荼蘼故意要让杜东辰大放异彩,自然不放过这种机会。
果然,杜东辰侃侃而谈,坦然大方,“八议者,一议亲,指皇上袒免以上无服或者有服的所有亲属,以及太皇太后、皇太后缌麻服以上的亲属,皇后小功服的以上亲属。二议故,指故友和旧部。三议贤,是指有大德行者。四议能,指有大才能者。五议功,指有大功劳者。六议贵,指三品以上的职事官,两品以上的散官,及封爵中一品者。七议勤,指有大勤劳者。八议宾,指前代帝王之子孙,被尊为国宾者。”
普通百姓哪知道这么多法律条文,只觉得杜东辰在公堂上的姿态潇洒风流,是个了不得的大才子。为此,无数姑娘投去爱慕的目光。看来,杜东辰若要在西域扎根,娶个又有钱又漂亮的老婆是不成问题的。
“我看不出雁回符合八议中的哪一项。”春荼蘼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强硬,“若说是第六议……首先,长史才是从四品上,还未到三品。若说是第七议,难道说,是指他很勤快的四处盗窃他人财物吗?”语带讽刺。
此言一出,那些被盗的大富豪们先笑了起来,当然随后就是肉疼得挖心挖肺的。
“春状师别忘记,雁回所盗之物,自己未留一分,而是分给了穷人。”
“杜状师也别忘记,律法就是律法。法,不应容情。而每个人的正当财产,都应该受到保护,就算是不义之财,也自有官府处置。大家处于平民的地位时,觉得劫富济贫是好事,若有一天自家富了呢?难道也喜欢被人抢劫?若人人觉得正确的事就可以越过律法胡来,到时候强者为尊,强者说的就是理,就是法!诸位,难道这是你们想要的吗?律法,是保护弱者的,是规范行为的,若世道乱了,无论贫与富,大家没好日子过。公平,要用制度来还给大家,不是自己寻找。而所谓律法,要所有人伸手维护才行!”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看审百姓多不是富人,本有幸灾乐祸之心,如今听春荼蘼的话,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对雁回,只剩下同情了,再不觉得他做得完全正确。
杜东辰眼睛一闪。
春荼蘼很坦然。就算是放水,也不能太明显,激烈博斗之后输掉官司,才比较科学。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事,想来皇上就算心向于她,她也得做足了戏,让皇上有台阶下。早在一个多月前,白世遗的密折已经递上去了。想必,这时候皇上心里应该有底了。
“春状师说得有理,我也不认为雁回无罪。”杜东辰清亮的声音压倒轻微的嘈杂声,“但罪行有轻重,危害有高低,他是不是要以死谢罪,还有待商榷。就说刚才的八议之减等,我要说的是,雁回应适用三议贤,四议能。”
“他是贤者能人吗?”春荼蘼冷笑,“何谓‘贤’者?古语云,贤者是有才有德的人。难道偷盗也算是才德吗?”
“偷盗自然是宵小之举,是触犯律法的,这一点我和春状师的意志一致,并无两样。”杜东辰仍然不为春荼蘼讽刺的语气所动,“但是贤者也指手刃国贼,舍身救民的人。有志向、有抱负,想着为民造福,自己不积攒财物却分济他人,也可以称作贤者。本案中,雁回的偷盗之举固然应受惩罚,但他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自己积累财富,而是为救民于水火,是忠于大唐、忠于皇上,只是报国无门而采取的无奈之举。至于截杀佟东瑞,也是为民除害。”
说着也递到公案上一叠纸张,“这得佟东瑞在辽东时的恶行罪证,虽未经官府证实,却是因为民者不敢告官。但此份证词上所具名之人,都愿上堂作证。”转身,面对春荼蘼,“大唐律法,自然神圣不可侵犯,但树大有枯枝。阳光普照大地,也有阴暗角落。雁回路见不平,尽管行为是大错特错,因为侠者,不能以武犯禁,世间事,更不能以人行而代法制,可他却是丹心一片。他的举动,除了危害了狗官佟东瑞,没有伤害任何人,更没有伤害到百姓。”又转向堂下,“固然他的举动是错了,却其情可原。他的目的是好的,只是做错了事而已,难道这样的人不值得被原谅,不值得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吗?再问各位失财的苦主,救济穷人难道不是各位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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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
第二更晚上十点左右。出差中这么忙碌还为大家奉献了,值得表扬吧?呵呵。
谢谢。
第一百二十章尘埃落定
精彩!
尤其最后一句问话。这种铁证如山的案子,只有打情理牌才有机会。
佟东瑞是活不过来的,但若失财的苦主点了头,表示不追究,偷盗之罪就轻得多。若苦主不点头,在皇上和官府那儿都落不得好,在民间的声望也没了。做生意的人,就算再是十恶不赦的奸商,外面是的名头却绝对不能失去。
所以……再看那些富豪们,脸色青白,咬牙切齿,却也只得不情不愿的点头。
其中一人不满道,“散财于民,为皇上和朝廷解忧,我们自然是乐意的。但,谁用那雁回帮我们动手了?他这是沽名钓誉,好名声全让他一个人占了,慷他人之慨啊。”语气又不是甘心,又是酸溜溜。
春荼蘼差点喷笑,因为那人的神情太可乐了嘛。
“这一点……”杜东辰笑得温文尔雅,“雁回已经知道错了,忏悔之下,请了朋友在赈灾济穷的各地大肆宣扬,之前全是各位郎君的仁善之举。大唐内土已经传开了各位的善名,只怕不久后在安西之地也可以听到。”
一边釜底抽薪,一边锦上添花,做得漂亮。看那些富豪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火气已经小了很多。虽然破了大财,虽然百姓心里知道真正雪中送炭的是谁,但名声好听,以后到内土去做生意,简直算是开了方便之门,当地官府也会多回关照的。
这就像犯罪后积极赔偿,是能减罪的。
“你说这是贤举,所以雁回就是贤者吗?”春荼蘼适时开口挑衅。若她不折腾。后面的大量新证出不来,对雁回的减刑是没有好处的。
“古来贤者,不是谁说的,也不谁封的。而是万民承认的。”杜东辰拿出第二张纸,“这是那天雁回偷盗玲珑玉塔后,留下的纸条复本。”他把纸证递到春荼蘼手里,“麻烦春状师。给堂上大人和堂下诸位念一下,上面写了什么?”
“盗亦有道,宝物奉还。呈我圣上,扬我国威。”春荼蘼清晰的念道。
底下又是一阵喧哗。
略静时,杜东辰朗声道,“十六个字!只是十六个字,但充分说明雁回对我大唐和吾皇的忠诚与热爱,也说明他从无私心。虽然玲珑宝塔案只是个案,可在他作的所有案子中。从来取八留二。从不赶尽杀绝。也从不伤害人命。这些,量刑时请堂上大人考虑。至于我说的万民承认的贤者……”他冲着公堂旁边的证人房一挥手。
立即,有一名兵士抱上来一个小木箱。
木箱虽小。不过尺余,看起来却颇为沉重。那兵士把木箱放于堂上后。杜东辰亲自打开箱盖。众人伸长了脖子看,见到箱中全是纸张,上面墨迹满满。
杜东辰拈起最上面一张纸,仿佛拉出一条白练。那些纸居然是连在一起的,近看,整整齐齐的列着签名,中间还夹杂着好多红红的指印。
“大人,这是万民请愿书。”杜东辰的神情骄傲而自信。
这一次,他是为了正义而战,是为一个做错事的好人辩护,不是为了家族,不是为了掩盖肮脏的秘密。于是,与以往他在公堂上的情形都不同,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耀眼的光华,分外引人注目。
“上面有签名,也有按的手印,后面还录清了签名人的所属之地。”杜东辰大声道,“这些人,都是这么些年来,雁回所救助之人。不,是雁回帮助各积善人家施财后,那些受益者的名单。上头收录的人名,已够一万之数,是货真价实的万民书。这些百姓,感激各位的善举,所以联名请求公堂轻判雁回,请判官大人予以考虑!”
“呈上来!”白世遗也有些激动,好在城府够深,眼神虽亮,语气却稳,脸色也没变。
有差役把小箱搬到公座之侧,白世遗上前看了几眼道,“本堂收下此证物,在判决和量刑时会酌情考量。杜东辰,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人,学生刚才有言,三议贤,四议能。贤者已议,再议能者。”杜东辰退后数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能者,才能之意。就是所做之事,面面俱到,样样精通。”
“杜状师所言是指?”春荼蘼插嘴。就像说相声,她这个捧哏的得到位啊。
“学生这里,还有一封书证。”杜东辰看了春荼蘼一眼,却对白世遗说,“此书证的证明力是毋容置疑的。因为,他们是整个安西四镇的官员们所证,主要是龟兹大都护府的官吏!”
此言一出,不明就理的看审者都蒙了。堂下,立即爆出大声的喧哗。
就在这纷乱之中,杜东辰呈上书证,并解释道,“雁回冒的是佟东瑞之名。那么,佟东瑞是谁?”他也玩自问自答,“是安西四镇的长史!是辽东调任过来的。副都护大人总理安西四镇的军政,但多以军务为主,民政交由了长史负责。雁回冒名顶替佟东瑞三年有余,同僚们与他共事多多,他为人如何,为官的能力如何,每日辛苦如何,众口一词,那就是好字。安西四镇在他的管理下是什么情形?繁荣安定,各位摸着良心想想一想,难道各位的安居乐业,没有雁回的一份功劳,没有他的努力和辛勤吗?所以……”他忽然提高声音,“我不仅要为雁回四议能,还要为他七议勤。律法,讲的就是事实。雁回每天几点上衙门,又几点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他有哪天缺勤?就算生病,也坚持去点卯。除了俸禄,他不多拿一文。如此,就算他触犯了大唐律法,但苦役般的辛劳,也能折抵一些罪过吧?”
说着,杜东辰走到雁回的身边。声音和眼睛才都极其明亮,“正是这个人,为安西四镇鞠躬尽瘁。正是这个人,上。忠于皇上。中,勤于政务。下,爱民如子。内,清廉自守。外。不求回报。但,也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