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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正是!”一院子主子下人都笑起来,温熙之应声将孩童往温彦之怀里一递,忍着泪意笑道:“老幺,你抱抱他……这是你侄子。”
“……我?”温彦之愣愣站着,他从没抱过孩子,此时听从周遭兄嫂父母的指导轻手轻脚将孩子抱进怀中时,他直觉怀中孩童就如一团云烟一般柔软,垂眸一看,那小脸上皱巴巴的,眼睛还没睁开,双手小得不像话,可爱又可怜。
抱着这小家伙,他只觉满心里都是期望。
温久龄握住二儿子的手,吸着鼻子哭道,“过去了,老二,都过去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啊……”
温熙之一边给父亲拭泪,一边笑着叹口气:“哎,我知道了,父亲。”
。
温府一连两个多月被朝中禅位之事与皇族议亲之事压着,众人本就来去匆匆了,现下又多添了个小宝宝,温老二院里伺候孩子不消停,带得是一府上下被折腾得说风就是雨。
因是早产儿,温府上下都生怕气候冷暖叫孩子生病,一旦有些发热咳嗽的,就叫温彦之进宫去请太医,不管白天黑夜,跑得温彦之头昏眼花。
三番五次下来,温彦之吊着眼下两块乌青坐在齐昱跟前,只觉齐昱脸在冒星星,不禁沉顿道:“从前只有大哥二哥替我这么跑的,小侄子一生出来,他们用我好似用牛,用牛还给吃草……我这都两三夜没睡好觉了。”
齐昱听他这作牛吃草的比喻,笑得前仰后合,心疼得点了个太医去温府常住了,说住到小公子长成壮汉了也成,只别再次次折腾这幺子往宫里请太医了,不然能心疼死皇帝。
温熙之感念齐昱这恩德,面上虽不表,却自在礼部规矩写了拜折,恭请皇上替孩子赐名,温老爹和老大得知了,只笑颜互看一眼,心照不宣。
齐昱同温熙之,因当年康王和夺位之事,不是没有芥蒂,这几年来虽非横眉冷对,但也并不融洽。此时温熙之亲笔拜折呈上,便表示他心里的冰墙消了,大约也是心底里替温彦之认了齐昱这人,此举让齐昱老实欣慰了几日,手中事务处理得顺遂宽容,顺连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舒心。
平平顺顺地,也就真到了禅位大典的日子。
八月廿七这日,天高云霁,庆元帝辞殿禅让的皇榜由京中发往各地,齐昱率齐珏及群臣至太庙祭礼,再到社稷坛行告天礼,最后在紫宸殿接受群臣参拜,随后由齐珏与文武百官跪于殿中,恭聆礼部侍郎薛轶宣表禅位诏书。
宣读罢,齐珏由两位大学士引到齐昱跟前,齐昱笑着摸摸侄子的头,抬手拿起大殿宝座前御案上的龙头玉玺,放在他手心里道:“珏儿,皇叔的江山交到你手里了,可别叫皇叔失望。”
“皇叔放心,珏儿定不负皇叔所托。”齐珏小脸严肃非常,双手高举玉玺正身跪下,率领文武大臣向齐昱行三跪九叩大礼,恭送从此成为太上皇的齐昱笑盈盈起驾还去延福宫落龙袍。
齐珏等在殿上两刻,齐昱落下的龙袍从延福宫稳稳送来,温熙之垂首立在齐珏身侧,拾起宽大的龙袍扬手披在了齐珏瘦小的身上,一时间,朝野之中山呼万岁,俯首叩拜振袖如云,齐珏定年号崇裕,御殿登极,禅位礼成。
与此同时,齐昱在延福宫里批完最后一份折子,长舒一口气将文折放去桌边,最后一次唤黄门侍郎送折报去司部,也最后一次让周福伺候自己,换了一身的紫衫玄卦。
他一身轻松地打延福宫出了,一路并无宫人陪伴,只淡然笑着往乾元门走,遥遥看见一身着沙青色官袍的人影,正挺直了背脊立在宫门口等着,身上素麻的布包背着,扭过头来看他时,乌沙下的脸容清俊逸然,黛眉挽梢地笑道:“怎么才来?”
齐昱走过去,轻咳一声,“温彦之,见太上皇还不见礼?”
温彦之垂头笑着,捞起袍摆就真跪下去。
齐昱本只想同他戏谑两句,此时见他真跪,又连忙要将人拽起来。
温彦之却拂下他的手,深深看他一眼,恭恭敬敬叩首拜伏下去道:“臣,内史府温彦之,叩见太上皇。臣奉吏部、内史府之命,来为太上皇录史。”
齐昱听着是哭笑不得起来:“温彦之,我这都退位了,怎就还要被你记?”
温彦之从地上爬起来,肃穆道:“怎么,不愿意?”
齐昱好笑地摇头,抓着他袖子牵他往外走,“罢了,我哪儿敢。我如今失了大业,今后还得靠你养着呢。温员外,咱们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明日吃什么?”
温彦之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这句安安稳稳的许诺,又叫齐昱想起了龚致远大婚那晚,温彦之说过要养他,要替他吃苦的话。一时温彦之和风如玉的音色,合着宫中遥遥传来的禅位大礼后的钟鼓之声,一一叩击在他心门上,渐渐叩到一处空响。
他停下来,拉着温彦之站在乾元门下反身回望,只见青云日下,整个皇城琉璃宝刹,玉殿飞甍,广阔而巍峨,恢弘而浩大。
这曾是他的宫殿。
他生在此,长在此,一生中最卑微与最高贵的时刻,都在此。宫墙间笑闹与哭泣,皇亲兄弟间奔跑与推搡,烟华落了,此时望去,只似场花飞叶落的梦。
过去他总独身站在远处大殿上往下头看,天下俾睨,江山在望,山河朝野化作一道道折子从殿外传到他手中,曾有的杀伐果决与帝王义气,此时暮春的日头下一晃,都宛如阵轻薄的风沙,好似随书籍一合上,便消散在云雾里。
他终于弃了那一道道折子,从此真要走入那万顷的山河天下之中,去市井,去漂泊。
好在,身边还多了个人。
他捏了捏温彦之的手指,轻声地叹:“好,真好。”
。
翌日一早,齐昱抱着温彦之在螳螂胡同的小院儿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厢房里头散落着他们昨夜从藏书室里带落出的一些册子,地上落着二人的衣裳,室内熏香旖旎,床纱上的绣鹤被入窗的微风一带动,好似展着翅要临空飞了。
齐昱看了一会儿,将温彦之肩背更抱紧,落唇亲了亲他锁骨脖子,笑道:“不上朝,不批折子,太清闲,往后我们日日睡到这时候再起。”
温彦之却埋头在他怀里一蹭,道:“那我要辞官么,不然过了这阵,还得去点卯。”
齐昱扯了扯他头发丝:“不成啊,温员外,你辞官了我俩吃什么?”
“得了罢。”温彦之终于将水灵的眼睛睁开一道缝,睨着他闷声地笑,“我不辞官,那俸禄也不够我俩吃的。”
“那我少吃点儿。”齐昱亲亲他额头,“我不挑的。”
温彦之在被子底下踢他一脚:“你先去买菜。”
齐昱一听买菜,一个打挺就坐起来:“好,温员外,买什么?本太上皇来伺候你。”
温彦之懒怠地闭着眼睛,絮絮叨叨说出三四样,齐昱披着衣服就出了厢房到院儿里。
没了宫人伺候,他自往院角打了水上来洗漱,听见房顶上一声鸟鸣,抬头看,是两个暗卫在冲他兴奋地招手。
——来得正好。
他勾了勾指头:“过来。”
暗卫两个受宠若惊地从房顶上跳下来,“太上皇,有事吩咐?”
齐昱点了点头,从腰间摸了两粒碎银子扔给暗卫,“温员外要做饭,去买点儿菜来。”
“温温温……”两粒银子叫两个暗卫抢了半天,满心欢喜地听命飞奔去了菜市。
这时候温彦之也披着衣服从屋里走出来,笑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自己去。”
齐昱坦然笑道:“我去了也不认识菜,下回还是你带我去,我得学学。”
温彦之蹲在他打起的水旁边,打了个呵欠,乖乖点头,正要说话,却眼睛一亮,指着墙角两个花盆说:“齐昱你看!父亲送我的瑶台玉凤开了!”
齐昱闻言落目去瞧,果真见墙角活泉下头开出了两盆银钩白羽似的菊花,不禁笑道:“这花是秋天开不错,不过今年倒是开得早。”
温彦之随手拿着齐昱漱口用的瓷盏,舀了水就蹲去花盆边上,细细浇灌,絮絮叨叨道:“大约今年多好事儿罢,它也来凑热闹。”
齐昱听了好笑,“你拿太上皇漱口的盏子浇它,没得把它折煞死了,到头又哭。”
“对,我怎么没想到。”温彦之连忙搁了瓷盏,回头问齐昱:“这怪好看的,我们给龚兄家里送一盆去?寿善公主挺喜欢花的。”
齐昱笑着睨他:“随你,你舍得就行。”
不多时候,暗卫回来买了早点,同一大堆菜一齐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温彦之看得有些头大,“我们也吃不完这许多。”
“分些给云珠院儿里。”齐昱扬扬下巴示意隔壁,“免得薛妈妈还去买菜了。”
温彦之点头说好。
到正午时候温彦之系了围裙下厨,齐昱在院儿里随手抓了本他的书看。隔壁传来木匣子吱呀吱呀拧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传来戏文弦乐的声音。
“那匣子你还真做成了?”齐昱搁了书奇道。
温彦之一边守着小炉子生火一边道:“成了,不过知桐嫌那声音不好听,改了改,才得以成的这样。”
一时齐昱觉得颇有意思,搁了书去听那弦乐,不时又听见巷弄另头传来两口子吵嘴的声音,无非是丈夫回来晚了,家里柴米不够了,妻子嫌他不关心了,饱含市井趣味,齐昱听得莞尔。
可听着听着,院中隐隐传来一股糊味儿。
齐昱扭头一看,温彦之正不知看一本什么书看入了迷,一旁小炉子大火烧着瓦罐儿,激得瓦罐儿盖子乒铃乓啷乱跳,他竟也似没听见似的。
“温彦之!糊了!”齐昱没好气站起来,拾了帕子就将瓦罐端起来。
温彦之大梦方觉地扔了书:“啊,我都忘了还在煮饭了。”
“给我做饭你就那么没耐心,还养我呢,得把我养死喽。”齐昱咂着舌,揭开瓦罐盖子便是一股焦苦味道扑面而来,他好笑道:“你说说你,要是做的不好吃,我也就将就吃了,可你总不能喂我吃糊的罢?”
温彦之忍着笑,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来:“我去倒了它,还是煮面好了。我也就面煮得能吃些。”他在后头推推齐昱,“糊味儿大,你去厅里坐,面好了我叫你。”
齐昱便捡起方才的书走到小院儿正厅,刚捡了主座要坐下,瞥眼却见面前北面山墙上秦文树的水道图纸裱边起了一块。
怪难看。
他皱起眉头,抬了根指头想把那块摁下去,岂知这一摁,往上头的一块裱边竟隙开来。
那隙开的裱边下头,竟露出一段月白色的九龙锦来,不大的开裂中,显出了三个字。
“……永辉,诏……”
“齐昱!”温彦之突然在院儿里叫他。
齐昱连忙手掌在那缝隙上遮了字,“……何事?”
温彦之没看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端着个瓷碗和面,问他:“你吃不吃辣?”
“你吃我就吃。”齐昱笑着答他,“温彦之,这秦文树的画……”
“怎么?”温彦之一瞬抬头,眨眼看他。
齐昱顿了顿,“没什么,想来老旧了,就裱边翘起来些,怎么办?”
温彦之“哦”了一声,埋头继续和面,“正好我这儿做面,你来蘸些面糊罢,帮我粘一粘就是。”
“好。”齐昱搁下书,走到温彦之身边蹲下。
他探指在碗里蘸了一指头的稀面糊,亲了亲小呆子的脸,才又起身走回厅里的北墙前,仔细将面糊涂在了翘起的裱边上,然后踏踏实实将那边沿摁实在了,沉身立在前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面糊干了,确认那边沿再不会翘起来,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来。
转身去看温彦之,见小呆子正一无所觉地端着过去那木器摇面,不由终于安下心来,这便坐在主座上,安安稳稳地看着院中小炉子升起的炊烟,和温彦之认认真真将面条煮下锅中的模样。
齐昱勾唇笑了笑,觉得温彦之真乖。
不吃大饭大菜,能一起吃个素面,其实也挺好。
毕竟汤面就是这么一种物件。在寒冬或夏夜里吃些面,喝些汤,暖意融融的,能算作一样心中的慰藉。
他小时候并不明白这种的道理,又因着挑食,故皇子所里头送来的面他一般都不怎么动。
记得有一回冬天,十二三岁的时候,齐政陪他在外头疯野了一下午,忘了是去猎场还是去听戏,反正是淋了一头的雪,玩儿得挺尽兴。回的时候齐政直打喷嚏,他怕齐政自己回公主府去生了病,镇南皇姑会对自己发脾气,便先将齐政送回公主府去,想先给皇姑赔不是。
那时候镇南皇姑可着紧坏了,说他是傻孩子,自己身体也是要紧的,不用赔什么不是。说着话,一道道地把他二人推到屋里头去沐浴换衣裳,又折腾下人生炉子给他们烤,大半个时辰后才准他们坐在饭桌上,算是消停。
等了会儿,下人端上来两碗面,素汤的,然后又摆上来十多个碟子的小菜佐料,说是看自己喜欢加进面里。
齐昱在宫里从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