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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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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第八章3
  好大个月亮,把沙洼都照成白昼了,远的沙岭,能看清轮廓,近的连纹路层次也历历在目。牲口们按以前的阵势卧了。牧人们轮流值夜。孟八爷在四面的沙丘上撒了他呵过气的药。别的药,怕太燥,一咬,就立马闭死了狼。这几个沙丘,狼屙过粪,狼从哪面来,都能闻到羊油味儿。牧人们备了水和铁丝。只是没钳子,豁子的那把,叫猛子带去了。好在铁丝很细,手也能扎个结实。孟八爷将皮袄裹在身上,伏在沙洼里。他准备打个通夜,又叫值夜的人多备了盛水的器皿,以防跑时洒了水,来不及救援,伤了狼的性命。
  孟八爷把其余的药装入塑料袋,用女人的针线盒儿盛了,揣到怀里。红脸想偷,叫孟八爷臭骂了一顿。那药,谁都不能给,一颗,是一条命。他准备带回去后“闹”老鼠,选些大洞,滚进一个,弄好些,一颗药就闹一窝。这个闻了,乓——跌倒;那个闻了,乒——也跌倒;都闻了,都跌倒。这比一般的老鼠药管用,也安全。寻常药“闹”死的老鼠,猫吃了,死;狗吃了,死;狐子吃了,也死。这药不,它只是闭气,不进腹,一咬破,粉末扑鼻,气就闭了。肉中无毒,还可以吃,又不污染环境,算得上“绿色毒品”呢,可若叫歹人弄了去,就说不准咋个作孽了。
  孟八爷按按药盒儿,想,等这些用完后,再多买些,多炒些,多“闹”些老鼠,对保护环境尽尽力吧。他还要算账呢,自己闹死了千十只狐子,一只狐子吃多少老鼠,千十只能吃多少?自己进棺材前,也得收拾那么多老鼠,才算弥补了自己的过错。
  月亮是大。天冷了,月亮也凉凉。孟八爷想,幸好,那年,没把制药的法儿说给张五,差一点,要说了,忍了几忍,才忍住。张五要是会了,再传给鹞子们,嘿,一想,头皮都发麻。猛子虽是个愣头,可心实诚,再说,得有个懂行的猎人呀。打猎,得内行,这保护,也得内行呀。外行人,黑馍馍盖个天窗,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你想保护,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呢。
  红脸捣捣他:“瞧,孟八爷。”
  果然,一个黑影儿从月色里渗出了。近了,近了,可以看出,那是狼,是匹很大的狼。眼里的绿光渐渐从夜幕里晶出了,像悬空的灯,有极强的立体感。
  那狼,四下里瞅瞅,上了沙丘。它曾多次上这个沙丘,用狼粪向牧人炫耀狼的骄傲和强大。这沙丘,几乎是它向世界发表言论的舞台了。它上得很慢。孟八爷仿佛看到它翕动的鼻翼。那是它在嗅,嗅这儿是否有夹脑独有的铁腥味?是否有火药味?是否有陷阱味?没有。它才款款地上了沙丘,静静地立了。
  沙丘很高,狼侧立了,高昂了头,像嵌在夜里的图腾。静。静。静。许久。这是开枪的最好角度,瞄了,扣扳机,一条火龙喷过去,那图腾,就会惨叫着扭动。过去,孟八爷无数次地这样做。
  按先人的说法,这时,狼在望月呢。狐子也会望月,也会拜月。会望月的狼是有灵性的狼,它也在修行。据说,它这样望呀,修呀,下辈子,就能转个人身……可转人身有啥好?转个狼,还有人保,转个人,谁保呢?
  望一阵月,狼才垂下脑袋。看样子,它嗅到了羊油的腥味。果然,它一路嗅了去,在那放药的所在,低了头。很快,它便缓缓地倒了。
  “快!”孟八爷从红脸手里抢过水拉子,扑了上去。
  狼仍在扭动,扭动。这便是孟八爷呵气的缘故了,不然,此刻倒下的,便是尸体。那呵出的气弄潮了药末,狼咬破蜡管,扑入它鼻中的药,只有一丁点儿。这一丁点儿,能闭了它大半的气,能叫它无力挣扎而束手就擒。
  但这狼,却非寻常的狼,等孟八爷赶到时,它已起了身,趔趄着身子,隐入月色了。手电下,那破了的药丸旁,是一堆狼粪和一摊尿。
  这狼,用仅剩的一点力,努出了屎尿。它只将嘴拱入湿沙,便立马解了药性。
  好个狼。孟八爷心里喝彩了。这种狼,他只见过不多的几只。它们凭着与生俱来的那种直观的智慧,便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它这一去,它的同伙,便不再着这种暗算了。孟八爷不由得暗暗叫苦。  4
  猛子那边却得手了。
  半夜里,猛子背来了一匹狼。狼嘴叫铁丝扎了。狼爪子上包着帆布,两只两只扎在一起。猛子哼哟嘿哟,扛出一身臭汗。
  猛子把狼扔在沙地上。炭毛子扑上去,踢了狼几脚。狼鼻中低沉地咆哮着,眼里发出幽绿的凶狠的光,涎液顺嘴角流出,渗湿了一片沙滩。狼的一条前腿短一截。这类有残疾的狼,最是凶狠。
  孟八爷喝住炭毛子,冷笑道:“羞先人哩。这时,你耍啥威风?你厉害?老子解开铁丝,叫它和你斗几个回合。敢不?”
  炭毛子讪讪笑了:“哟,它吃了我们多少牲口,挨几脚,还委屈了它?”
  “人家生来就是吃肉的。不吃,叫饿死不成?”孟八爷又用脚拱拱狼肚皮,对狼说:“不过,你也太不像话了,想吃了,你背一只,慢慢儿吃去。咬啥哩?你知道你糟蹋了多少牲口?”狼含糊地低哮一声,仿佛在辩解。
  女人挤进人群,提了马灯,照照狼,浪声浪气道:“哟,这就是狼呀,我瞧,还不如那只老山狗凶呢……这眼珠儿,倒好玩,绿幽幽的,像宝石。”边说,边凑近了瞧。冷不防,狼腾起,女人才惊叫着避,狼口已撞到她脸上了。女人扔了马灯,瘫倒在地。
  谝子说:“瞧,这可是匹公狼呀。”他上前,在狼的胯下捏捏,说:“真是公狼。怪,这狼,咋也好色?见个清俊些的,扑上就亲嘴。”牧人大笑。
  “嘿!”猛子道,“差一点叫它逃了,一泼水,人家就一骨碌爬起来,好容易才扎了嘴。瞧,叫人家抓了几爪子。”果然,他的胳膊上有几道腥红的划痕。
  孟八爷对猛子和黑羔子说:“你们连夜驮了它,去凉州公园。上回,他们找过我。他们正好没狼,送一只,先观赏着,争取再给弄只母的,养几个狼崽子。这可耽搁不得,这铁丝,不解吧,饿死了它。一解开,它可吃人哩……人家说好给奖金,那数儿,够赔红脸被抢去的骆驼了。”又对红脸说:“放心,迟了你的时间,迟不了你的钱。”红脸笑道:“我有啥不放心的?实在没钱,把那炒药的法儿传我也成。”孟八爷笑道:“这可不成。黄毛那儿的乡长,出一万,我都没卖。那法儿,比金子还贵呢。”
  说着,他牵峰驼来,可骆驼一见狼,就打响鼻,死活不驮,只好牵回。又叫豁子找个纤维袋,装了狼,另牵一峰驼来,才驮了。那袋子,却蠕动个不停,传出很粗的出气声和含糊的低哮,弄得骆驼一惊一乍。孟八爷用绳子把袋子捆在驼峰里,叫俩人再各骑一驼,带了枪和棍棒,以防别的狼救援,连夜出了沙窝。

《狼祸》第九章1
  次日,孟八爷正和豁子收拾骆驼器皿,张五的小儿子三转儿来找他。三转儿说:“爹快不行了,想见见你。”孟八爷诧异道:“怪,上回来,身子骨还结实呢。究竟啥病?”“吃下就吐,已七八天了。”“是不是食道癌?”“不是。是胃下垂,到晚期了,那食管坠得太细了。”孟八爷说:“那胃下垂,不是啥大病呀?”三转儿说:“还有结石啥的,反正麻烦。爹说,你能去,就早些去。去迟了,他就到另一世界了。”那表情,很是麻木,谈爹的生死,竟跟谈驴呀马呀没啥两样。
  孟八爷很沉重,开始收拾东西。女人却叫出了他,悄声问:“你真去呀?”“咋?”“那人,怕是鹞子派来的吧?”孟八爷笑道:“不会。我认识他。”女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鹞子,可啥事也能干出。”孟八爷说:“要真是张五打发来的,不去,也对不起他。临死的人了,见个面,人之常情。”
  三转儿出了门,说:“爹怕你不信,叫我拿了这个呢。”递过那个玛瑙鼻烟葫芦。这是孟八爷拿狐皮跟驼子换的。后来,见张五喜欢,就送给他了。
  一见鼻烟葫芦,浓浓的沧桑感扑面而来。送它时,他和张五还是壮汉,一见面,都夸耀些能显示自己男人风采的事儿。孟八爷自豪的是,夜里扛个梯子,去几十里外的凉州城,和相好幽会后,还能在天亮前赶回,参加公社的“大兵团”平田整地。张五则能用生殖器挑起十八斤重的弯木,在社场里转三圈。现在,他们老了,张五要走了,而自己,也是土涌到脖子了。人上五十,夜夜防死,说不准哪天,腿一蹬,就到阴司里了。猛然想来,这辈子,只稍稍在世上绕了一圈,就从青年绕成老年了。这人生,跟没来没啥两样……不,比没来更糟糕。不来,还少造些杀业。
  这生命,究竟有啥意义?
  孟八爷轻叹一口气。近来,老想这问题。真想不出到这人世上来一遭的理由。一茬茬的先人死了,一茬茬的后人也将死去,留在世上的,仅仅是些“业”,此外,便是个巨大的虚无了。多像演戏呀,闹嚷嚷地来了,闹嚷嚷地去了,那戏台,终究会空荡荡的。
  三转儿说:“爹说了,能行的话,给他生发些鸦片烟。他疼得厉害,一阵子疼上来,牛吼一样。”

《狼祸》第九章2
  给豁子安顿一番后,孟八爷们出了沙窝,先找了些鸦片烟,再坐半天的车,走半天山路,便到了张五所在的乡。这儿到处是山。那山,光秃秃的,没一棵树木。听说,张五的父亲那辈,这儿也是牧场,很是富庶。穷极了,孟八爷的父辈们,也到这儿来,手背朝地,求爷爷告奶奶,讨口饭吃。后来,开山种地,滥砍滥伐,山秃了,草光了,气候干燥了,那黑松沟,只剩个名儿了。
  这黑松沟的穷,也是有名的:“黑松沟,黑松沟,十种九不收,尸骨当柴火,老鸹嗑石头。”这后两句,是说没烧的,也没吃的。后来,烧的问题解决了,因为,随便在山上掏个洞,就能弄出煤来,虽是烟煤,臭气熏天,但那火焰儿,还能把饭熏熟。只是,常用这煤,女人们都得了气管炎,一出气,嗓里就吱吱吱地拉二胡。
  和尚山上,便是村里人所谓的地了。春天,撒上籽后,就看老天爷的脸色了。要是老天爷开恩,在适当时节,放几个潮屁,给点雨,就能混个肚儿圆。若是天不喷些潮气儿,苗就成干草了,牲口倒是很喜欢的。但那雨,也不可太大。前些天,雨稍大了些,村里的大半土地就叫洪水裹去了。那泥流,直泻而下,埋房屋,压庄稼,在山道上,冲下深达数丈的沟,常有夜行人栽下去,或死或残。
  沟旁的羊肠小道,便是路了。不下雨时,路上能行车,或是驴拉架子车,或是三轮子农用车,大些的车,很难过去。进城时,先得步行,或是乘那两种车,在时而怪石时而陷坑的山道上颠几个小时,到达一个相对平坦些的公路。那儿,每天清晨,有一趟过路车进城。
  三转儿说:“今年夏田又晒了,一把也没收。”孟八爷说:“今年有雨呀?”三转儿说:“该下时不下。晒成干草后,下也没用。就看秋禾咋样,再不给点雨,就喝西北风了。三年了,都这样。天要杀人了。好多人,都走西口了。那地,就扔了。扔了也好,下了种,撒了化肥,却收把草。没意思。”
  山道上,有几个农民在望天。山坡上的地里,有一个农民牵匹马,正在踏灰。那飞奔的马蹄儿,印在地里,地就瓷实了,用锨裁成方块,码成墙子,留个火口,喂上柴和煤,那土就燃了。燃若干天后,就成灰了,打碎,撒地里,当肥料。这是祖宗用的法儿,后来不用了,用化肥;再后来,买不起化肥了,就仍用祖传的法儿。
  “三转儿,你爹缓没缓?”一个老汉问。
  “没哩。”三转儿答,“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爹缓了,你可没大树了。”另一个说。
  三转儿叹口气,“再说吧,活一天,算一天,总不能叫我们也缓去。”
  孟八爷明白,那“缓”,就是“死”的意思。这儿,人死了,不说死,叫“缓”,是歇息的意思。只要你活着,就得牛一样苦。只有死时,才能“缓”,索性,就把死叫“缓”了。从这个字眼上,就能看出农民劳作的辛苦。只要活着,你别想“缓”。祖宗不是说“勤俭持家”吗?他们“勤”了,除了“缓”外,总在劳作;也“俭”,连那长了黑毛的馍,也舍不得扔掉,为啥仍是穷呢?那勤俭,咋连个生存都维持不了?
  “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那四爷道:“走哪儿也没用。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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