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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对于这位陛下,她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她曾经得罪过他。
虽然上宫学的都是皇子皇女,不过学官们并不因此放松。依着太学里的规矩,宫学里也让每人当一个月监察,专司督促迟到早退和课业,犯了规矩的,要用戒尺打手心。而徽妍当监察的那个月,二皇子犯了迟到的规矩。
“你想好了么?”她还记得他伸出手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一双凤目冷瞥着她,似笑非笑。
徽妍那时却一点也不怕,只知道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她看也不看他,在众皇子皇女面前,结结实实地将他手心打了三十下。
当然,她知道二皇子的脾性,事后,她曾经担心他会报复。
但很奇怪,这报复并没有发生。每次遇到二皇子,他都既冷清又高傲,无视徽妍的行礼,从她面前走过去。
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记得这些事,希望他不要记得。
少年岁月,徽妍妹妹回想起来,总觉得透着单纯和可笑,却分外珍贵。
因为以后的岁月,不会再无忧无虑。
陈留王氏,在众多的高门大姓之中,并不显眼。它出名,是因为徽妍的父亲王兆。
王兆二十岁举孝廉,三十出头就调入京城任职。他学识渊博,先在太学做博士,后来又升任太傅。先帝立了太子之后,任王兆为太子太傅。
徽妍出生之前,他们家就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名门。徽妍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徽妍离开长安的时候,她的弟弟十岁,妹妹才七岁。
身为太傅的女儿,徽妍自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以享受到长安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她十二岁入宫学,成为皇子皇女们的侍书;十六岁,先帝为太子择妇,徽妍选入掖庭。皇后董氏十分欣赏王兆,对徽妍也很满意,在择妇的名册上,徽妍是第一位。
嫁给了太子,日后就是皇后。一切看起来都举手可得,徽妍只须抬脚,便可登天。那时,父母的一些朋友,在登门拜访时,已经偷偷地致贺。
但这些似乎都是一场梦。
那时,恰逢匈奴单于归顺汉庭,自请为婿。先帝应许,在众多的宗女中选了一位,封为公主,赐单于和亲。
等到太子择妇的人选定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成为太子妃的另有其人,而徽妍,则被定为了公主的女史,一道赴匈奴和亲。
徽妍仍记得自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的震惊和不敢相信,只觉如同晴天霹雳。
匈奴,在她看来师何等凶恶苦远之地。她悲愤,不甘心,向父亲哭过闹过,求他去向先帝陈情,请他收回成命。但父亲无动于衷,看着她,神色悲伤又深沉。
“徽妍,为父愚钝,不察凶险,以致连累家人。如今全家祸福,都只能寄望于此事之上,你可知晓?”
父亲的话语,如同枯井中的回声,干哑而玄虚。徽妍那时年少,并不能理解父亲这番话师何意,但父亲却并不向她多解释。她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多久,她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恐惧,跟随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
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中原剧变。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宠爱李贵人生下了三皇子。从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争斗就没有平息过。先帝虽然依着宗法,将皇长子立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唯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与董氏相互制约。
但事情后续,大大超过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后,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可太子继位之后,不到十天,突然暴毙在宫中。太子生的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岂肯罢休,声称三皇子弑君谋位,发动宫变。李氏早有防备,掌控了守皇宫的南军和京师戍卫,另又调动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万人。董氏却是根基深厚,竟策动了北军以及三辅之兵合围长安。
三皇子及李氏终究难敌经营百年的董氏,皇宫门破之日,三皇子为常侍所杀,头颅悬在了宫门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为坐稳天下,扶先帝幼子会稽王继位。不料,会稽王还未到京城,在西凉平定羌乱地二皇子突然引军回朝。董氏虽然得胜,此时元气却损耗大半。且手下军士本是朝廷之师,经历大战之后,人心浮动,并不愿再为董氏卖命。兵临城下,二皇子发出戡乱布告,董氏李氏祸乱朝廷京师,北军、南军、三辅京城戍卫军士,从前为叛将所挟,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继续助外戚为乱者,格杀勿论。
布告发出之后,当夜,就有人在京城中哗变,开启了城门。董氏兵败如山倒,据守皇宫不到两日,就被二皇子攻破,党人尽诛,阖族抄灭。
就这样,先帝过世之后,不到两个月,朝中改天换地,二皇子登基为帝。
匈奴虽离中原遥远,消息却不闭塞。
徽妍仍然记得当年,仁昭阏氏与单于的关系紧张了好一阵子,原因就是单于看到董氏占了长安之后,想趁火打劫进攻中原。不过还没等他的大军跨过国境,二皇子就把局势镇住,戍边的汉军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锋打了回来,单于只得悻悻而归。
而关于新帝□□,各种猜测也传得纷纷扬扬。张挺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徽妍曾经听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领军去平定羌乱的时候,恰逢先帝病重。他许是早预料到了此乱难免,借此自保,又拖着等到朝中那二位斗得两败俱伤,回马一枪,坐收渔利……
正神游,忽然,一阵喧哗传来。
马蹄声纷纷而清脆,警跸仪仗齐整,从街道的那一头开来。望见旗帜上的日月,众人知道那就是御驾,连忙噤声,端正衣冠,准备行礼迎驾。
待得渐渐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却见并无车驾。几骑武弁甲士经过之后,一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皇帝身着玄底猎装,挺拔轩昂。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着微光,愈显得精神抖擞。
虽然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徽妍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脸,从少年时就总有一股不经意般的冷峻之气,严肃时更甚,简直岁月无改。
坐骑将要经过面前时,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挡在前排人的背后。
“陛下怎不乘车,却骑马?”两位侍婢好奇地小声议论,旁人警示地轻咳一声。
皇帝纵马驰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门外的使臣,行云流水地拨转马头,在他们面前停住。
“陛下。”徐恩见状,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礼,道,“仁昭阏氏随侍等人,觐见陛下。”
皇帝微笑,将马鞭交给侍从,走过去。
“张内侍,”他说,“一别八年,别来无恙否。”
张挺激动不已,大声道,“禀陛下,臣无恙!臣等远赴胡地,尽尺寸报效之力,本以为将终老于塞外,未想得以归汉而见圣面,此生无憾!”说罢,伏拜在地。众人亦是动容,纷纷跟随泣拜在地。
皇帝亲自将张挺扶起,“众卿万里赴匈奴,其中艰辛,朕自知晓。”说罢,问徐恩,“筵席可备下了?”
徐恩答道:“筵席已在堂上设好。”
皇帝微笑,对众人道,“朔方地处偏僻,虽无长安珍馐,但有新酿美酒,朕今日备下,为众卿接风。”
众人大喜。
乐师奏起鼓乐,喜气洋洋,归汉的侍臣们互相揖让,跟着皇帝走入官署,脱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张挺与侍臣们正式觐见。
徽研身为女官之长,立在张挺身后。轮到她拜见的时候,皇帝看着她,莞尔,“王女史朕识得,当年在宫学,女史与朕同为弟子。”
徽研心里噔了一下。
他果然还记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王徽妍,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皇帝答道,比起当年,嗓音微沉。
☆、问对
虽然皇帝说是薄宴,但毕竟是天子的筵席,菜肴丰盛自不在话下。堂下有乐师奏乐佐宴,堂上有仆人鱼贯呈上新菜,目不暇接。
侍臣们远赴胡地,多年不曾尝过像样的中原筵席,举酒相祝,其乐融融。
徽妍却不敢十分放开。她旁边坐着张挺,再旁边,就是皇帝。坐得太近,以至于张挺与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昨夜睡得晚,晨早赶着起来,早膳没有吃多少,腹中已经十分饿了。盘子里的肉很香,徽妍尝了尝,竟是长安风味的脍肉。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在家中常常能吃到,在匈奴却是吃不到这个滋味的。她觉得怀念至极,想大快朵颐,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女史的风范,只能正襟危坐,用箸文雅地夹起一小片,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单于身体如何?”上首,皇帝问张挺。
“禀陛下,单于康健,尚可控弓行猎。”
“朕若未记错,公主所育王子,今年才六岁。”
“正是。蒲那王子虽六岁,已通晓汉文,能诵诗。”
“匈奴化外之地,六岁能识字诵诗,倒是难得。”
“公主深知教导之责,从未懈怠。且王女史通晓经典,每日教王子与居次识字读经。”
“哦?”
徽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眼,正正遇到了上首皇帝的目光。
她只得停箸,恭敬道,“妾身为女史,助公主教导王子、居次,乃分内之事。”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当年教授太学,造诣独到,公主儿女虽居塞外,却能得女史教导,亦乃幸事。”
他的话不紧不慢,不知是否有意,他没有提王兆担任太子太傅之类的成就。毕竟王兆终被罢官削爵,这话说深了,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徽妍收起杂碎的心思,谦道:“陛下过誉。”
仆人来将新菜呈上,撤换各人案上的食器,谈话未再继续。徽妍瞅着自己最喜欢的那盘肉被换走,有几分失落,只得提箸吃别其余菜肴。
筵席从午时一直到午后,侍臣们酒足饭饱,满面红光,谢了恩之后,回馆舍去。
皇帝似乎事务繁忙,徽妍与众人一道拜谢之后,见有侍卫到近前说了些什么,皇帝离席,往堂后去了。
“陛下也不清闲啊。”高坦之叹道。
“陛下真好看……”李芝和梁妙笑嘻嘻地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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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戍卫的司马和几位将官来拜见,禀报一些防务之事,说了半个时辰之后退下,皇帝又让徐恩把光禄勋樊振召了进去。
“此处乃官署,尔等将街都封了,府吏进出都要盘查,还如何做事?”皇帝看着案上的地图,头也不抬,“换个去处驻跸。”
樊振一脸为难:“可朔方城中,就这官署屋舍好些。”
“又不是养在阁中的闺秀,出门在外,随和些。朕今晨四处看了看,城东不是有驿馆么,为何不住到驿馆。”
“驿馆人杂,昨日臣也问过,那边馆舍要用来招待瑜主的侍臣,如今都满了。”
皇帝又道,“武库隔街的那些屋舍呢?并非民宅,也无人居住,用不得么?”
“那些本是营舍,近日才腾出来,预备改作府库……”
“既然暂无用处,朕住进去有何不可?”皇帝将目光在地图上抬起,看着樊振,“遇事多想想,此番出来是巡边,若为招摇过市,朕跑到这朔方来做甚。”
樊振连忙应下,即刻去着手安排。
没多久,徐恩进来,说朔方郡守、长史都到了,皇帝颔首,让他们入见。
郡守和长史觐见,主要是禀报实边之事。去年,由内地迁来朔方的民人五千余,按朝廷以往的做法,凡自愿往朔方开荒实边者,赐田地及民爵一级。经多年经营,朔方如今有三万余户,人口近十四万,而土地日少。郡守与长史认为,实边已见成效,为长久计,对迁入者可不再赏赐。
皇帝沉吟,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关系重大,且待计议。”
郡守与长史应下,又禀报了些杂事,告退而去。
皇帝在室中思索良久,拿起杯子喝水,发现已经没有了。他想唤徐恩,话还未出口,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出去。
徐恩正在廊下百无聊赖地守着,蓦地见皇帝出来,忙上前,“陛下。”
“阏氏的侍臣,都回去了么?”皇帝问。
“回去了。”
皇帝想了想,道,“请回来。”
徐恩讶然,问,“都请么?陛下若要询问匈奴之事,臣方才见张内侍还在官署前……”
“不请张内侍,”皇帝道,“请王女史。”
徐恩愣了愣,看皇帝神色,却不似玩笑,亦无犹豫。
他忙应下,匆匆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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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回到驿馆中,换下女官繁复的衣服,歇息一会,觉得在宴上真的没有吃饱,现在又有些饿了。她正想去庖厨中问问有没有食物,皇帝的诏令就到了。
才回来又要去一趟官署,徽妍不明所以。
来人却催得急,她只能重新再穿起官服,跟着来人离开。
皇帝正在案前看着奏章,徐恩来报,说王女史到了。他抬眼,见门外,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