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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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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人们说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应该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应该信上帝了,所以我认为这个祷告的小老的房间里是多作的。

  他祷告完,很认真很仔细地用手梳一梳白头发和胡子,极为重视地看着我说:“我是安德烈的父亲。你是谁呀?噢,帮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化了装的大学生呢。”

  “大学生干吗非得化装呀?”我问他。

  “是呵。”小老头小声说,“他们装扮得再好,上帝也会认出他们的。。”

  他到厨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猛然听到喊声:“噢,他长这样儿呵。”

  厨房边上靠着一个白衣女孩儿,短短的金黄色头发,脸色苍白有点儿浮肿,两只漂亮的蓝眼睛在微笑,她像是街上廉价石印画的小天使。

  “您用得着那么惊讶吗?我的样子真得很可怕吗?”她说话的声音细微颤抖。她十分小心地缓缓地向我靠近,走路时手紧紧扶着墙壁,奸像脚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摇摆不定的绳子似的。她全身颤抖着,仿佛有万千支针扎进了她的脚掌,又像是墙壁上有火烫伤了她婴儿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大肢走路的样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言不发站在她面前,感到从未有过的狼狈和凄凉。这间默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异的。

  女孩儿坐到椅子上,还在抖动,就像椅子会突然从她屁股底下飞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她近四五天才开始活动,她手脚麻痹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了。

  “这病是神经麻痹。”她微笑着对我说。

  当时我似乎很希望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分析她的病症:神经麻痹。这么一个女孩儿,住在这个怪异的房间里得了麻痹症。听起来太简单了。这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十分胆小地依偎着墙壁,屋角圣像前的小神灯分外明亮,神灯链子的黑影在饭桌的白桌布上奇怪地晃动着。

  “我听好多人说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了。”她说话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细弱。

  这个孩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我十分不自在,她那双蓝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而对这么一个女孩儿,我不可以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只好默默无语地看着墙上挂的赫尔岑、达尔文、加里波得等人的囤像。

  从小杂货铺闯进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黄色头发,长着一双没有有教养的眼睛,立刻钻进了厨房,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大叫:“你是怎么爬出来的?玛丽亚。”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女孩儿和我说,“我,起先在产科学校上学,后来病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您是不是害羞?”

  捷里柯夫走了进来,那只残手插在胸前,另一只手抚摸着他妹妹柔软的头发,她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他问我要找什么活儿。

  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个红头发、身材心称的女孩儿,她用那又带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白衣女孩,一 边走一边说:“玛丽亚。坐得时间不短了。”

  玛丽亚。白衣女孩儿怎么会起这样一个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谐,听起来都刺耳。

  我也从小杂货铺出来了,心里挺憋气。但这并不妨碍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间怪房子里,我很想了解:他们如何生活?我觉得其中心有奇异之处。

  小老头斯契潘·伊凡诺维奇苍白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着而带笑容向四周环视,嘴唇微微微翕动,像是祈求:“谁也别来打扰我。”

  他终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胆,总是提心有什么大祸突临。他的内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残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结成痂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办了错事被原谅了的淘气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着,在高度间里横着膀子晃来晃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杂铺给他帮忙,是个又懒又馋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个弟弟伊凡在师荡学样上学,平时住宿,只有节假才回家。伊凡个子矮小,打扮得挺精致,头发总是光光亮,那样子倒像个衙门里的旧官吏。得病的妹妹玛住在阁楼上,她不怎么下来。她要是下来我就不自在,感觉浑身被什么束缚住一样难受。

  捷里柯夫的家务事由和清教秆房东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脸谱像木偶,长着一双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红头发女儿叫娜斯佳,她经常到这儿来转悠,每次她盯住一个男人时,尖鼻子的鼻孔就会习惯性的一吸一合。

  要说捷里柯夫家的真正主人还是喀山大学,神学院等各院校的大学生们,他们把这儿作为聚会点。这群人时时刻刻为国家为人民忧虑,每当有什么新消息:报约上的一篇文章、书本里的某些观点、城里或大学里发生的不幸事等等,他们从喀山城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挤到捷里柯夫家的小杂货铺,慷慨激昂的狂热争论,有的聚在一起大声辨论,有的躲到屋角窃窃私语。经常是他们拿来一本大厚书,然后手指头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让地争辩,各自说着自己的见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们在争辩什么,不过我倒以为真理已经被他们汹涌的空话冲淡了,就像穷人家菜汤里的油星一样很少了”我甚至认为有几个大学生,和伏尔加河沿岸反对正教的分裂派教徒里,那些抱着圣经不放的老家伙们一样迂腐。当然,我很清楚大学们的初衷是好的,他们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们空洞的评说淡化了,但毕竟没有全部淹没。他们希望改变旧状况,我也明白,我有同样的想法。听他们讲话,经常可以发现我想说但没说的话。

  接触到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仿佛即被开禁的犯人。

  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块好木材,他们很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中央委员的木式活儿来。

  “这是天才。”他们彼此见在面时总这样把我推销出去,还带着一股显然的骄傲自豪之气,就像街上到处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币,然后不能自己的向别人炫耀。我不喜欢被人们称什么“天才”、“骄子”之类的,我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倒是真的。有时那些指导我学习的大学生会让我感到压抑,有一回,我在书店的橱窗里看见一本题为《警世箴言》的书,我读不懂书名的含义,但我很想看这本书,就到一个神学院的大学生那里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别乱伸爪子了。”这个长得很像黑种人,卷发、厚嘴唇、白牙齿的未来的大主教先生嘲讽地对我说。

  他粗鲁的训教伤害了我。后来,我还是把书搞到手,这钱,有些是我在码头做工挣的,有上结是从捷里柯夫那儿借的。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像回事儿的书,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着。

  总的来说,大学生们对我要求十分严格:有一次我读《社会学入门》一书,我以为作者一是过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对人们文化生活的影响,二是忽略了富于创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猎人的功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大学生,听了我的疑问,他那张充满女性美的脸上顿时庄重严肃了起来,跟我讲起了“批评权力”问题,唠唠叨叨足足一 个小时。

  “你先得信仰一种真理,才可以去批评,才有批评的权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他问我。

  这是个在街上走都要读书的大学生,他常常因为把书放在脸上而和别人撞架。他患麻疹伤寒病时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说:“道德必须是自由部分与强制部分的统一,统一……”可怜这位文弱文生,因为长期忍饥挨饿落得一副病态,再加上他拼命苦读寻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虚弱了。

  读书是他唯一的兴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求。当他认为内心的两个矛盾达到了统一和谐时,那双温柔的黑眼睛就会像孩子般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我还记得离开喀山十年后,我在海尔科夫城见过他,他当时被流放了五年后又返校学习了。他总是生活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结核折磨死的时候,他还在调和尼采思想和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洛血,嗓子里呼噜呼噜地说:“矛盾不统一,就没法活了。”

  再后来,他死在上学去的电车车厢里了。

  我曾见过许多这样为真理殉职的人,每当想起他们来,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经常来小杂货铺聚会的大约有二十个人,他们之中也不乏神学院学院学生,有一个叫佐腾·潘捷拉蒙,是日本人。还有一个大个子有时也来,他很独特,宽阔的胸膛,密实的络缌胡,鞑靼式光头,身着一件哥萨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总是寡言少语,爱坐在角落里,吸个烟斗,两只沉稳的灰眼睛不停地望着大家。看的出来,他很留意我,目光不时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稿的,他这么一看,我心里直发虚,有点害怕。在人人争辩的大房间里,唯独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们都在高谈阔论,毫不掩饰大胆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争论的赵热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唇枪舌剑的辩论之中隐藏着见不得人的虚伪主义,我听了很久也没觉察到。这个大络腮胡子在想什么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尔”,这里除了安德烈再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过了不久我听说他是个流放犯,在雅库梯省流放十年,刚刚同来没多外。了解他的欲望更加浓烈了,但这还不能使我有勇气走上前和他认识,谈话。我不害羞,也不怕见陌生人,我这人从来都是被好奇心奴役着,我渴望探知一 切未知,正是这个坏习惯使我一生也没有认认真真地研究过什么。

  我听他们谈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们的那样不同呢?他们的观点是:人民是真、善、美瓣化身,是一个神圣的群体,是高尚品德的始发地,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人民呢?我见的有木匠、装卸工、水泥匠,我还见过亚可夫、奥西布、葛利高里。我说的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而他们说的是抽象的人的整体。他们把人民看得高贵,并且愿意以人民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可我认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拥有者是他们,在他们身上才真正体现着博爱、自由的美好品德。

  这种博爱精神是我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可是现在,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里都散发着博爱的光辉。

  这段时间,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人民伟大、神圣的理论像春雨般滋润着我的心田,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朴素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给了我新的启示。我觉得只有对人类充满了最强烈的爱,才会激发出人追求生活意义的力量,从那以后我再不是只考虑自己,而是开始为他人着想了。

  听安德烈说,他开杂货铺赚的钱,都用来帮助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们了。他就像一个虔诚的助祭侍奉大主教作弥撒似的,在这些人群中转来转去,不时地为他们的聪慧机智而欣喜。他时常情不自禁地面带笑容将残手插入怀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软软的胡须对我说:“您听。多么好呵?”

  这群人中有一个叫拉甫洛夫的兽医,他说话的声音就像鹅叫,他独树一帜地发表与大学生们相反的言论,每当这种时候,捷里柯夫就惊讶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说:“瞎捣乱。”

  安德烈和我一样欣赏这些大学生,可是大学生对待他却像老爷对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儿似的随便吆喝,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客人们逐渐散去,他时常留宿我,我们以地为席铺一块毛毯在地上睡。夜里在神像前那盏灯的照耀下,我们畅所欲言,喋喋不休。他带着教徒所特有的虔诚与欢悦告诉我:“以后能发展出百八十号他们这类出众的人才,占据国家的各个重要位置,世界会翻个过的。”

  安德烈长我十来岁,看的出来他非常喜欢红发姑娘娜斯佳,在人前他故意对她不屑一顾,甚至和她说话的语气很冷漠,爱慕的眼光倒是时时刻刻追随其后。当只剩下他俩儿在一起时,他就唯唯诺诺,唯命是从,露出乞求谅解的笑容,一 只手还不忘记捋着稀软的胡须。

  他的妹妹玛丽亚常常站在角落里听人们辩论。她听得极为认真,神情严肃,脸紧绷着,大眼睛瞪着,当听到辩论高时,她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声像是有人把冷水浇到了她的脖子里。

  总有一个红发医学大学生围着她转来转去,他故弄玄虚伏在她耳边小声说话,并挤弄一下眉头。看上去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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