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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传好几个徒弟都受不了这种病人,因此派我上场,因我是唯一的女性,且性格特别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会病人的反应,做我应该做的工作。师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马当死马医。〃
说得很中肯。
陈某对牢我打鸡骂狗,我完全无动于衷。
荒谬,两个佣人,三个护士轮班,就为他一个人。
师傅说:〃也难怪他,风流倜傥半辈子,忽然之间双目失明,实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辈子双目失明。
况且他这个还是暂时性的,第二次手术之后,可望恢复正常视力。
师傅同他说,他复元的机会是一半一半,于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愤集中在身上,发泄出来,把日常接触他的人当猪狗。
这种人就算双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象他一辈子没有遭遇过挫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台子,身边永远有一堆江湖客,烂头蟀,替他解决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这次可帮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陈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层非常美丽的别墅中,光是门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向往之。十九世纪殖民地建筑的白色两层楼房子,木板地保养得很好,吸饱地蜡,丝毫不见残旧。楼面高,面积宽敞,长窗另一边是著名的海滩,碧蓝天空与海水,简直是每一个人的梦想。
这种住宅出了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么得天独厚~~~~本市有许多人尚住在木屋中,电与水都得偷来用。我忽然警惕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忽然忌妒起来?
别墅的主人心情恶劣。
女护士哭丧着脸向我投诉他不肯服药,不肯休息,不肯吃饭。
他抱着一瓶威士忌。
我装作没看见,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双目空洞,一脸胡髭茬。
书房外是奥运标准的游泳池,水光潋滟,直映到室内的墙壁来。
好吗?
我问。
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冷酷,完全没有把他当一个人。
我大力将酒瓶自他手中拉出来,交给护士。
把药拿来,
我说,〃陈先生要吃药。〃
护士面孔上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来。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你应当出去走走。〃
他闷哼一声。
我把药塞在他嘴里,大力地拉过他的手,把开水杯子放进他手里。
替他换衣服,
我吩咐,〃把窗门打开,放阳光进来。〃
女佣人打开长窗,仲夏的天然空气虽然燥热,但不失清新,带着一股树叶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进这种房子,与世无争地享受下半生,养三五个孩子,与他们厮混着以渡余生。这是每个女人的秘密愿望,当然表面上谁也不会露出来。
陈尚翰没有出声,他面孔呆呆的向着窗外。
我曾经听他骂我为〃毒妇〃及〃丑妇〃。今日他没有开金口。因为他已经知道,无论怎么样骂我,我都无动于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反应,他又看不见,并不知道我身湿。
正当我俩各怀心事,面对长窗的时候,草地上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形,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讶异,这是谁?
她渐渐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非常时髦,最突出的是一头强壮的头发,可以用秀发如云四字来形容,有这样头发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强。
她穿戴得无暇可击,就那么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显出无比风华。
这是谁?
我冷静的看着她。
她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沉默〃。
我看着她轻轻向我走来。
女佣人与看护都不出声,她们认得她,毫无疑问。
她走到我身边,将手指一指,叫我出去与她说话。
好吧,尽管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走到走廊了,她挂上笑脸。
是殷医生?
她说,〃你好。〃她伸出手。
我与她握一握。
来,我们去吃杯茶。
她仿佛很熟络的样子。
她把我带到会客室,女佣斟上茶。
这女人究竟是谁?
医生,你一定在想:这女人是谁?
我点点头。
我是陈尚翰的妻子。
这倒是意外,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笑一笑,〃我们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说下去。
这次我回来,是我公婆的意思。
她低下头,〃据说他不一定会复元。〃
机会是很大的,不过医生不习惯把话说满。
我还是来了。
她耸耸肩。
我注意她的脸色,并不见得很关切。分居七年,大抵什么感情都已抵销。
我们家不准离婚,只许分居,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欧洲。
她说,〃这次婆婆亲自来求我回家,我只好来。〃
我看着她。
我在楼上住了几天,静静观察他的情形,觉得他很可怜,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请问他什么时候再动手术?
约二十天后。
听说是一个良性瘤是不是?
是,压住了视觉神经。是很常见的症状,开头视觉有点模糊,终于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头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怕。
她掩住脸。
我并没有动容。对心灵吹弹得破的他们来说,一点点事已经要大惊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说不尽的。
我能做什么,医生?
她放下手问。
精神上的支持吧。
我说。
她苦笑,〃我们在分手时已经无话可说。〃
那么,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见,我与他已经非常生疏,对他来说,我根本是个陌生人。
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会这样谦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们结婚才七个月就分开了。〃她停一停,〃所以这次来我并不想与他相认,我只想从旁打点一下,希望殷医生你帮忙。〃
自然。
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我心中诧异得紧。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离奇的夫妻关系。
你也看得到,
她诉苦,〃他脾气这么坏,我不想自讨没趣,情愿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来的护士。
可以。
我根本不想多理他们的闲事。
她忽然笑一笑,〃这次回来,我可以得到酬劳,谢谢你。〃
不客气。
我说。
我放下茶杯,到书房去看陈尚翰,他已经平静下来,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我告辞。临走时听见前任陈太太在吩咐女佣人做什么菜弄什么点心。
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
她尴尬的说:〃我也是凭记忆,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闲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陈尚翰很静,我听女佣人说,她们做了牛肝酱,便向他说:〃有你爱吃的牛肝酱。〃
他略略抬起头,表示讶异,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听话点,
我说,〃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谁?〃
我一呆,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连忙运用急智,〃护士就是护士,你理她是谁。'
他不响,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
我说:〃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不得了,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所以不准在发脾气。〃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
我笑,〃你呢?〃
我?
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饭,我没有答应。
基于好奇,我终于问:〃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
有,只是一两句,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
他不认得你的声音?
不,怎么可能,
她叹口气,〃这么多年没见,我再见他,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才三十天,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
她说:〃当时我们年纪轻,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跳几次舞,就嚷着要结婚,总共才认得半个月。〃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
有没有空?
她很健谈,〃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袖子像灯笼,腰带束在臀围,别有风味。欧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困在这间住宅里,一不方便见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
她给我做木瓜汁,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递给我。
很潇洒,在小节上看得出来,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她舍得浪费。
嗯,
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陈尚翰最爱这一套,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
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
陈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对我这么刻骨铭心,当年也不必分手,他不会记得。〃
那时你们都年轻,
我说,〃现在不一样。〃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师。〃
她是念艺术的吧。现在她们都想找科学家做对象。以前时尚情投意合,现在又发觉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于是赶着找兴趣没有相干的人。
这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随时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有女朋友。
谁?陈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医生,
我微笑,〃不过可想而知,他不会寂寞。〃
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
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来,〃我要告辞了。〃
明天什么时候来?让我弄你喜欢吃的点心。
我笑,〃陈太太你倒是不胖。〃那么爱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个女人,很可爱。
我们约好早上十点钟。
我到的时候,陈尚翰没起来,没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显神威,说声〃看我的〃,便跑上楼去,打开门。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脚步声故意放得比较重,心中一沉,怎么还不跳起来骂人?莫非有什么事,连忙伸出手去拉他。
这一拉他出声了,〃谁?〃声音沙哑。
殷医生。
我答。
你。
他颇为失望。
我哼一声,他在等哪一国的美女?
怎么睡过头了?
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错,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锅好菜。〃
有效,他父母没有白付酬劳,看样子陈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头也为他一宽。
有七年没吃杂煨海鲜,新来的厨子有一手。
他伸个懒腰,〃唉,那时我在北美念大学~~~~〃仿佛想有所倾诉,但努力压抑,改为:〃常吃这个浓汤。〃
做过夫妻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回忆。他们高估自己太多,这还不是都慢慢想回来了。
陈尚翰忽然醒觉,〃这个厨子是什么地方找来的?〃
我只是医生,怎么会知道?
他吃着闷棍,没了言语。
起床,霉在房间里,干什么?
如果有夹油条的咸菜饭就好了,配开花的豆腐浆。
他喃喃的说。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觉。
护士们扶他进洗手间。我不放心,怕他收着什么药丸,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不见可疑处才作罢。
我先下楼,陈太太叫住我,〃殷医生,我做了好些北方点心,你来尝尝。〃
桌上摆着韭菜盒子,豆浆以及陈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饭。
这可是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不能相信双眼。
人闲了便会动脑筋想吃,真看不出陈太太是医胃的专门人才,而且做出来的点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单调的鸡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语。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颐。
谁知陈尚翰来不及的摸索过来,急躁的说:〃我闻到豆浆香,快盛给我。〃
陈太太看到这个饿鬼,倒是宽慰,我朝她打个手势,避席而去。
何必尴尬,本来就是夫妇。
食物在厨房还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个饱。
女佣人进来说:〃医生,陈先生找你。〃
我连忙跟出去,他坐在书房内,捧着一杯绿茶。
听见我脚步声,他没头没脑的问:〃是你吗?〃
我?
是不是你叫厨子弄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们我爱喝龙井?
他罕见的心平气和。
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忍不住笑。
那么是谁?
厨子。
厨子说有人教他做的。
陈先生,我是医生,不是美食专家。
他迟疑一下。〃那么谁建议开车去兜风?〃
开车出去?那倒是好主意。
我说,〃维持心情愉快,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后主持人?
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
当然不是。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我对他特别好感,要做那么多的事来取悦他?
坐下来。
他说。
我不去理他。
请坐。
他又说。
多个〃请〃字又不同,我缓缓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气?
告诉我,我下次动手术复元的机会是多少?
医生已经告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