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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多有意思啊!”一阵嬉笑随着三个相互追逐的影子一同飘来,一对快乐的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那孩子是个影子!笑容在老陈脸上凝固了,又是一个移植者,老陈难以克制地表露出发自身心两方面的厌恶:让幼儿还没有稳定的意识完全暴露在网络下,将来会成长出什么样的人格和心理?!
他猛地从草垫上坐起来,顾不得大脑暂时性缺血的晕旋,向正好奇地伸手抓挠着身边那个同样肉乎乎小影子的壮壮大步走去。那个小小的影子看来对壮壮也同样好奇,两个小人儿显然对这种相互看得见摸不着的状态萌生了极大的兴趣。
“来,壮壮。我们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去吃奶奶做的饭饭吧。”老陈嘴里说着,已经伸手抱起了正兴致勃勃的壮壮。
“呜……恩……爸……爸……”被突然打断了兴致的壮壮十分不满,在老陈的身上扭得象条泥鳅,两只小手扎煞着,向着那个小影子招了又招,嘴里发出一连串不明所以的声音,总之是不高兴了。
突然失去了玩耍对象的那个小影子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壮壮,也看着自己一脸愠怒的父母。
※ ※ ※
降级,这是小陈绝不能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之一,但看样子现在已经很难避免了。作为一个虚拟自由职业者,尤其是一个出身“名门”的信息代理商,小陈有着太多的禁忌和不可逾越的雷池。为此他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痛恨给了他这个身份的父亲。是老陈手把手教他认识了那种早已经进了博物馆的“电脑”,也是老陈将他的人生之路设定在了网络虚拟的空间里。是啊,老陈的确从不干涉他的兴趣爱好,只要那种爱好可以用电脑和网络进行就可以。实际上在记忆中,父亲的一切都是在网络上、电脑里的,他就生活在那个虚拟的时空里,而他也希望儿子能和他一样。可当小陈真的成了网络一分子,并开始感受到网络上的归属感时,却发现父亲与自己越来越疏远了,仿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曾被父亲寄予无限希望的“网络小子”了。
有时候小陈甚至猜想是不是当年父亲由于过于沉迷于那种极端幼稚粗糙的所谓“养成类”电脑游戏,因而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养儿子还是在玩游戏了。所以,当小陈终于开始自己在网络上开始探索和思考时,父子之间就再也没有过那种亲密无间的默契和共鸣了——他要彻底摆脱那个顽固老头子的控制。他去网络游荡者、去干出卖计算能力的黑工、去虚拟游戏里捣乱玩幽灵把戏……总之,他用父亲教给他的技能干了一切父亲不让他干的事情,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是父亲的希望,既然……直到他遇到了她。
假戏成了真做,一人世界的疯狂转眼间被两人世界的温馨和责任所取代,尽管小陈口头上从来没有承认过,但看着母亲隐隐发红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还是回到了他们心目当中的正轨上——他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尤其是现在,当他的儿子开始叫他爸爸时,他开始体会到当年老头子是面对他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他本想和解的,和父亲,在他决定退休的时候。但过去十多年的隔膜已经让他忘记了怎么和父亲说争吵以外的话题。“反正以后有得是时间。”他曾经这样想过,可事实证明他又错了!而且错得那么厉害,若是不马上找到办法,只怕壮壮就要给耽误了。
“唉,要是老头子不退休该多好!”小陈不由得再次想起这个念头。“如果他不退休,壮壮和他就不会有那么多时间的接触,他就会有大批的事务要处理,移植蛋白质芯片的事情也就不会给他这个资格老得不能再老的信息咨询专家带来这么强烈的冲击,而一切也就绝不会象现在这样一团遭了!”
※ ※ ※
几个小时前还被吃晚饭的壮壮搞得天一半地一半脸上还有一半饭菜的厨房,早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整洁。墙壁和家具上的婴儿感应防护设置也已经关闭——现在是晚上8点,壮壮已经开始睡觉了。但厨房里却极其罕见地聚集着三家六口四个人和两个影子,那是老陈夫妇、小陈夫妇和他们远在南太平洋渡假的岳父母。今天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所有壮壮的长辈都到了场,为的就是决定究竟该怎么安排那个正在隔壁房间里轰然大睡的小肉球的网络命运。
“……简单地说,实际我也只能理解到这个程度,”老陈的妻子向亲家母点了下头,接着说道:“蛋白质芯片移植对于婴儿心理存在很大影响几乎是没有疑问的,但问题是究竟这种影响是好还是坏,现在却没有定论。”
“那是因为蛋白质芯片技术成熟才不过三四年的时间,根本就没办法得到那些长期移植者的心理变化数据,况且……”小陈不由自主地辩解着,眼睛溜着父亲的脸色。和老陈共事多年的亲家公立即适时地插进来,打断了女婿与老陈之间的对峙:“是啊,要不我们不就是用不着那么费劲地斟酌再三了吗?其实我一向反对让孩子过早接触网络。”他看着老陈,继续说:“但现在要完全分割网络和非网络实际已经办不到了,就算我们决定不给壮壮移植芯片,可他已经天天在和网络打交道了。喏……”他转过头,想自己女儿那边点了一下,“要是没有网络联结的感应器和婴幼儿生活咨询中心的24小时网络服务,你老陈头怕也没那个体力一个人把壮壮带到现在吧?可别跟我说你现在比三十几年前更有精力,想当年要没有他姥姥家那一大家子人撑着,咱们的老亲家母还不定累成什么样呢,是不是?”他向着老陈妻子点头笑着。
老陈显然不愿提起往事,他挥挥,自顾自地说:“那也不能成为让壮壮成为试验品的理由啊!虚拟接触有什么不好?不就是要经受一个眩晕期嘛!这样还可以迫使那些体力不支的尽快进行锻炼呢……关键是,一直我们都是把网络作为一种成年人交流的场所,网络上不属于孩子的信息太多,更不要说是对一个还象一张白纸的一二岁幼儿了。既然蛋白质芯片移植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得到突破性进展,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等上三五年,也许那时芯片移植的临界年龄就可以再次突破,而壮壮不也就可以保持一种完整的自然人格了吗?!”
“要说您这辈子可就没少做那些网络技术的试验品。”小陈不无讽刺地开始断章取义:“连带着我不也跟着做了那么多年的网络试验者,要不然我现在也许就会在四川做护林员,而不是干这个倒霉的信息代理商了。”
做母亲的看着这两个除了吵架就再没的可说的父子,心中感到一阵无奈:“好了!至少心理分析专家和网络社会学专家的分析结果我们还是应该听听的吧?”看到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她才接着说下去:“合起来说,这些分析结果都是一个控制问题,其实在根本没有网络的时代,一切影响孩子心理和人格成长的东西就都有了,但那时的孩子一样可以健康成长,那是因为当时的环境控制了孩子接触信息的范围和内容。可网络上的信息控制就成问题了,究竟该给移植了芯片的孩子那些信息,给多少,现在没人说得清。照那些专家的说法,我们现在正在充当‘上帝’的角色,去创造新的网络人格。可问题是我们谁也不是‘上帝’!”
厨房里一片沉寂,最终小陈第一个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们不是‘上帝’,可上帝却是我们人造出来的。要说网络人格,又不是现在才有,从爸爸那个时代不就有了‘网虫’了吗?我从小就是跟电脑一起长大的,我小时候上的网络肯定没有现在控制严,我不一样长这么大,还有了壮壮吗?!问题是如果不移植蛋白质芯片,光是那些网络周遍信息就会把将来的壮壮压死。明知道以后再也离不开网络,又没有一种好办法解决和网络的沟通问题,那壮壮肯定除了网络本身就再没精力去应付别的信息,那他长大了还有什么用?他还怎么在这个网络社会上立足?到那时候象我这样除了网络一无是处的人就再也不值钱了!其实现在已经不那么值钱了。”
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记闷棍,老陈的脑子有点发木了。妻子的话还在其次,儿子那一番慷慨陈词却让他依稀想起了数十年前的自己,是如何“训斥”小陈的爷爷奶奶的。要不是他当时绝不让步的坚持,小陈5岁时肯定摸不到电脑键盘。可为了让他尽早掌握这门通向“未来之路”的技巧,老陈费尽了心思,而且成绩斐然。但今天儿子竟然用同样的论点来“训斥”自己,目的竟是为了让孙子彻底摆脱网络的束缚!老陈感到一阵迷惘——难道儿子说的是和他说的同一个网络吗?难道他用尽一生心血为了网络上下奔走,换来的就只是下一代竭力挣脱?挣脱他为之奋斗和营造的,网络中一切?!
一阵轻微的滴滴声从小陈媳妇的手腕上响起,“壮壮要尿尿了!”就象是得到了冲锋令,在场的婆媳俩一阵风似从厨房消失了,亲家母的影子也飘然向壮壮的婴儿室滑去——现在去看看外孙绝对比在厨房里闷声不响感觉好得多。
厨房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影子,望着老陈有些苍白的脸色,影子那一端的男人不无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彻底瓦解了老陈的心理防线,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劳和倦怠。
“这事儿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话音追随着老陈猛然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过道里。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小陈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急忙站起来想过去搀扶似乎一下衰老下来的父亲,以为他感到了什么不适,完全忽略了自己手腕上根本没有来自老年健康监控中心的信息显示。同样年老的岳父用声音阻止了有点慌手忙脚的女婿:
“别慌,你爸他没事!让他去吧,也该是他好好想想的时候了。我们这一辈人,尤其是我们这帮一辈子夹在网络和现实之间的老网虫子们,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过一段时间他自然会好的。”
“那,壮壮的事情呢?”小陈心里没底。
“这事还是你和小音商量着办吧,毕竟你们才是壮壮的父母,我们这些老头子最多也就是给些建议而已。”影子岳父抬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女儿,不无怜爱地关照着。
“但你爸考虑的也有他的道理,别以为只有壮壮会一天天长大,你们能不停地接受新信息,而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只能僵化成死板的干尸。只要活着就会不断成长,这是我们这些老网虫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信条,也是我们选择网络方式来过这一辈子的原因之一。别把网络看得太简单,那是现实的一面镜子,也是另一个现实世界。就算壮壮移植了芯片,也一样需要认识网络。这个将来你会明白的,但我不希望你象你爸明白得那么晚。”
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的影子,小陈感到一种威压,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而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老了的时候,也会这样看着儿子吗?还是象父亲那样和儿子吵架?”一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划过小陈的脑际,让他一下子陷入有些沧桑的遐想之中。在他的对面,影子岳父正深深地看着他;在他身后的房间里,壮壮正肆无忌惮地在奶奶和姥姥的注视下打着低低的呼噜;在他头顶的阳台上,在一片城市夜空的映射下,老陈正沉入无边的回忆中,过去的日子都历历在目……
时间踏着自己的脚步向前,一如过去、现在和未来。
《完》
大孩子
'保'B。拉伊科夫 著 孙维辛 译
马伊把电烙铁放回搁架,直了直腰。焊接这蛛丝般的导线实在太累,但非自己修不可,因为仪器是自制的。现在总算又能使用了。
“丽莎,我们开始好吗?”接通电源后他朝躺在沙发上看书的妻子说。
妻子放下书本走到支架前。那里用细线系着一只不停折腾的小蜜蜂。她用麦杆去逗它,轻轻地触动它的细腰,碰碰它的头部和前脚。马伊则调节选钮,发红的双眼紧盯讯号灯。
突然仪器发出噼啪微响,马伊似乎听到声音说“……你想躲开吗?”接着那声音消失,讯号灯一下也灭了。
马伊把选钮轻轻往回拧,动作无比之慢,讯号灯重新发亮。耳中又传来:“……你啊!发脾气了是不是?赶快把头掉过来!”
马伊急剧转过身子,妻子还在逗弄那只可怜巴巴的蜜蜂,她回头似乎想问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马伊又听见:“真可怜,他像生了场大病似的,连脸庞也瘦了……”
马伊跳起身四下张望,但毫无结果。他一点不记得那声音的音色和强度,差点误认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