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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瞬间,劝君莫忧…。。。千金纵散去…。梦无休…。。”
席地而坐斗篷裹身的女子低头击打酒罐子而和。
身旁几个男人的笑声和身影摇晃。
没了,再也没了。
曹管事忍不住仰起头。
“曹爷,你哭了?”一个随从眨眼惊讶的问道。
“哭了,可不是哭了么。”曹管事抬着头吸了吸鼻子,闷闷说道,“我就说了,程平这小子以毒攻毒,肯定得把人说好了,看,这不是哭了吗?哭了就好了,就正常了。”
怎么可能不哭,怎么可能不难过,再明白再清楚再理智,也是有情的,所以才是人啊。
随从们对视一眼,那到底是攻了谁的毒?娘子没哭,你怎么哭起来了?
歌声击缶声缓慢平平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宅院上空,随着夜风盘旋四面散开,在夜色里呜呜而泣。
第一百章悔否
徐四根走进院门,一个年轻妇人含泪迎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童。
“四叔,你来了。”她哽咽说道。
“大哥还那样?”徐四根问道。
妇人抬手拭泪。
徐四根的视线落在妇人怀里的婴童身上。
“七弟妹躺着起不了身,孩子我先带着。”年轻妇人说道。
“她娘家来人了?”徐四根问道。
年轻妇人脸上闪过一丝愧色。
“帮着料理一下。”她低声说道。
是帮着料理还是劝嫁就不一定了。
这种事也不稀奇,徐四根看着眼外边。
“四叔,你拿个主意吧。”年轻妇人低声说道,“按说七弟妹该守三年…”
听到这句话徐四根鼻头一阵酸涩。
什么时候弟兄们中间轮到他来拿主意,他们七个弟兄,一向是徐茂修拿主意,范江林点头招呼大家,他们兄弟只要跟着做就行,有苦一起吃,有难一起扛,有福一起享…。
可是现在…。。
“别守三年了,年轻少壮的,何必苦了人家。”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说道,“嫁妆她带走,当初的彩礼也不要了,留着她傍身,将来也不会受苦,棒槌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年轻妇人早已经哭起来,怀里的婴童不懂事反而被逗笑了,伸着手抓她的胳膊。
妇人更是哭的厉害。
“这孩子就有劳大嫂了。”徐四根嗓子沙哑说道,“好歹也是留下一个根…”
可是其他人…
徐四根再也说不下去了抬脚向屋子里而去。
屋子里弥散着药味,还有微微的腐臭味,卧榻上躺着范江林,侧身向内不知是睡还是醒着,一碗汤药摆在一旁,一动未动。
“大哥,我喊你一声大哥,都觉得丢人!”
徐四根撩衣坐下。哽咽说道。
“你这样像做大哥的样子吗?”
范江林一动不动。
“你躺够了没有?”徐四根说道,“你该不该起来做你该做的事了?”
“我该做的事,就是去死。”范江林木木的说道,“和他们一起死。”
徐四根抓起卧榻边的药碗砸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我也该去死是不是?”他喊道。“我们七个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是我们该践行诺言一起死的时候是不是?”
“老四,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糟践自己来逼问我?”范江林依旧木木说道。
“那你这是在糟践谁?”徐四根喊道,“你要让谁看?他们看不到了,你是要让我看?让大嫂看?让世人看?让妹妹看?”
听他提到妹妹二字,范江林的身子动了动,但旋即面更向内。
“四叔,四叔。”院子里传来妇人的喊声。“江州府妹妹派人来了。”
此言一出,徐四根立刻不再理会范江林抬脚就出去了,卧榻上的范江林也撑着起身,听得外边传来说话声。
“…郎君节哀,小的代娘子送丧礼…”
从窗户里看出去。见院子里的来人带着孝,行家仆礼。
范江林神情哀戚又躺了回去,将身子卷缩起来。
还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脸面去见…。。
外边的说话声听不清了,过了很久,又也许没用多久,徐四根又进来了。重新坐下来,将程娇娘递来的礼单一一念。
范江林一动不动。
徐四根念完了放下来,看着他。
“妹妹还有一封信。”他说道,“只写了一句话,我知道我自己的回答,但我不知道你的。”
范江林依旧没有动。
屋子里沉默一刻。
“后悔吗?”徐四根忽的说道。
范江林身子微微一僵。
“妹妹的信上就这三个字。后悔吗?”徐四根又重复一遍。
后悔吗?
“我们是逃兵,逃兵都是杀头的,能得命实属幸运,已经洗刷了冤屈,脱了逃罪。便只剩下兵,既然是兵,所以我们还得回去。”
“不,原本也可以不回去的,我给哥哥们准备三份大,这便是第一份。”
“我没有问你们,就私自替你们做主了,不知道做合不合哥哥们的心意。”
“你们习惯了风雨无阻熬练筋骨,习惯了握着刀枪随时备战,习惯了就算躺在歌舞升平之地,随时竖起耳朵待听的也是进攻的锣鼓…。”
“虎在山林才是兽,龙藏深潭才得灵,哥哥们的弓箭,只有在战场上,只有在射入敌人的胸膛,才是价值千金的弓箭”
“…。。虎宁愿饿死在山林,也不会在铁笼中饱食,所以我才想送给哥哥们一个礼物,不是坐拥金山做个一生太平翁,而是去建功立业洗刷耻辱,哥哥们从哪里跌下就从哪里爬起来,就在哪里拍下身上的污泥。”
“我送的这个礼,不知道哥哥们可还喜欢?”
如今没有建的功业丧了性命,你们,后悔吗?我应该后悔吗?
如果知道结果是这样,他们是不是更愿意坐拥金山做个一生太平翁,是不是更愿意此时此刻在京城繁华地穿锦衣饮美酒,是不是更愿意如今只是一场梦。
悔不该当初…吗?
“范江林!”徐四根猛地拔高声音喝道,“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范江林喊道,撑身坐起来,嘶哑喊道,“我不后悔,他们也不会后悔,没有人后悔!”
虎宁愿饿死在山林,他们的弓箭只有在战场上才称得上是弓箭,不管是射入敌人的胸膛,还是自己的胸膛。
徐四根看着他,范江林也看着他。
“既然不后悔,那就快些好起来。”徐四根一字一顿说道,“去建功立业,去洗刷耻辱,去报仇雪恨。”
“阿李,阿李!”范江林冲外喊道。
门外早已经等候的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就进来。
“大郎。”她哽咽说道。
“去请王医官来…”范江林说道。
年轻妇人哭着笑了。一面擦泪一面应声是转身就跑出去了。
“老四,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呢,你去忙你的吧。这些日子了,也耽搁不少了。”范江林说道。
徐四根应声是。
“大哥,功赏已经报上去了,这次是大功,想必很快就批下来了。”他说道。
“到时候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范江林说道。
室内一阵沉默。
“七弟妹那边,我想还是让她别守着了。”徐四根说道,将自己的安排说了。
范江林点点头。
“你做的对,就按你说的来吧。”他说道。
徐四根看着他。
“大哥。”他喊道。
范江林看着他,等他问话,徐四根却没问又喊了声。
“怎么?”范江林问道。
徐四根笑了。只不过笑中带泪。
“大哥你回来了真好。”他说道。
范江林看着他呸了声。
“你给妹妹,回个信。”他说道,“我也不会写字。”
徐四根点点头。
“别的也不用说,老三临死前,给她留下一句话。”范江林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还留了话?那个眨眼而没的时候。给她留了话?
徐四根有些惊讶,更多是心酸。
三哥…。
“我说刘媒婆,这些庸脂俗粉你就别往我三哥这里送了,我三哥可看不上…”
“那三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找不到…”
“你找不到,我们妹妹那样的人物…。”
“。。棒槌闭嘴…”
徐四根忍着发酸的鼻头火辣辣的眼眨了眨。
“大哥,你说,我这就写。”他说道。
五月末的江州府城门又被疾驰的信兵引得一阵乱。
“又来了又来了…还是西北兵…。”
“程家从这里直行到街口往右沿河…”
城门的守卫不待马上的人询问就自作主张大声说道。
那信兵看他一眼果然没有张口询问没停留片刻去了。
“大郎君的信。”
曹管事疾步而进。对半芹说道。
半芹很是高兴,忙伸手接过向后院而去。
后院里树荫下,程娇娘挽着臂绳,正对着三十步外的草靶子拉开弓弦,嗡的一声,箭离弦命中靶心。
两个伺候的小丫头立刻惊喜欢呼。
“娘子好厉害。”
听闻半芹的话。程娇娘将手中的弓递给小丫头,伸手接过拆看。
半芹站在一旁,从背面看到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她不由有些不解。
这么远又这么急从那边送来,就是一句话?
是什么话?
一句话。娘子竟然也看的这么久…。
盛夏的后院里似乎风都凝滞了,日头斑驳投在拿着信纸的女子身上,似乎是哗啦一声,程娇娘收起手中的信,叠好递给半芹,嗯了声,又转过身伸手。
半芹后退一步,看着小丫头将弓箭再次递给程娇娘,程娇娘握住弓箭却又停下。
“去让曹管事取一石弓来。”她说道。
听了小丫头的话,曹管事有些惊讶。
“一石弓?”他说道,“娘子能拉的开?”
虽然口上疑问,但他还是立刻去库房取了一把来,亲自送过去,看着那娘子接过站定拉弓。
行不行啊…
曹管事微微皱眉,看着那女子纤细的手腕胳膊。
“这边用力,来,拉弦。”
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弓箭。
程娇娘用力,丝麻绞弦颤巍巍的弯曲,弓弦拉开,羽箭稳稳扣住。
嗡的一声,羽箭离弦,稳稳的射中草靶子,虽然未中红心,但也没有脱靶。
小丫头们不知弓箭的分别,觉得没射中靶心还不如适才,曹管事在一旁脱口叫了声好。
“妹妹慢慢来,将来能拉开五六斗弓已经很好了。”
看,何止五六斗,我如今能拉动一石弓了。
程娇娘将手中的弓箭垂下,看着远处的靶心一刻,垂目转身。
第一百零一章质问
而此时在西北,坐在院中尝试拉开弓箭的范江林也正放下弓箭,看着走进门的官司兵丁。
“功赏下来了吗?”他问道。
四月中的大战硝烟已经散去了,月余的时间让兵丁民众淡忘了伤痛,伤者求生,死者的家属等候抚恤,生者则期盼该有的功赏,将官们等待嘉奖升职,盛夏的西北充满了生机。
范江林如今勉强能走两步,更多时候都是坐着躺着,军医说就算是痊愈了,腿脚和胳膊也不能如以前了。
徐四根听了很难过,范江林倒看得开。
“不一定都要上阵才能杀敌嘛。”他说道,看着徐四根笑了笑,“他们得偿所愿了,我就跟着老四你去养马,你养出那么多马,铁蹄带着咱们的好男儿们踏破西贼的头颅,不也照样是杀敌了。”
这次算是一场大战,且是胜利的大战,朝廷很需要一场胜利带来喜气,所以功赏上上下下来去都很快。
听到人进来,抱着婴童的范江林媳妇也忙从屋子里出来了,听着这几个兵丁拿着名单念出徐茂修等五人的名字。
再次听到这些名字,范江林的眼前似乎浮现弟兄们大步走来冲自己笑着,他的鼻头发酸垂下视线。
“是,都对的。”年轻妇人上前说道。
“那这些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查点一下。”兵丁说道,脸上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感情,这种事做的多了,就算是曾经有同情和感伤也都磨光了。
年轻妇人应声是,抱着孩子过去看他们搬下的绢和钱。
“…。每个人六贯钱,八匹绢。”兵丁在一旁念着,一面不忘表功,“…这一次朝廷和姜总管严催快办发下的,一分一毫都没少…”
那倒是,以往这种抚恤能全拿到手的可没几个。很多兵丁一战后都是尸骨无存,家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更别提抚恤在衙门胥吏等等上上下下过一遍,到最后大多数也都是无影无踪了。
所以偶尔会有将官编造出伤亡。骗得到大批的抚恤的事发生。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认真的点查,一面对孩子说话。
“铁蛋,这是你爹留个你的,你好好看啊。”她说道。
孩童不懂挥舞着手高兴的伊呀呀呀,听在范江林耳中更是难受。
“点好了。”年轻妇人说道。
那兵丁便说了几句官话安慰,转身就走。
“慢着。”范江林喊道。
院子里的人都扭头看他。
“还有什么事?”为首的兵丁问道,看着坐在廊下的明年的伤兵恍然,想到什么,“哦,对。对,还有。”
听他这样说,范江林面色稍缓,看着那兵丁转身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一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