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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边,柴俞本来满脸不自在,听了这句,脸色微微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台上,英白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胳膊,从那女戏子手臂中抽出,看了台下一眼。
他目光如冷电,剑般一刺,看见的人心头都一凛,轻薄言语慢慢消声。
英白端着酒杯,在台上漫步,他也不唱,只长声吟哦,声音微醉般醇美幽远,又带微微凉意,似雪中漫步饮烧酒般的意境。
众人不由自主便安静下来,静静聆听。
他道:“道不尽一路金戈铁马,雪埋尸骨血染沙,说不得一心牵扯绊挂,心无定处人天涯。且弃了黄金甲,绘一帧江山画。笔端有情声喑哑。”
“好句。”景横波感叹,“我不懂,却觉得凄凉入心。”
穆先生默默看了她一眼。
他道:“我见那女子好年华,我见那女子颜如花,最难得一心如暖玉,映长空霓虹万里霞。”
景横波抿了抿嘴,想说那女子便纵如花似玉,现在也不过黑水泽里一野草。
穆先生又默默看了她一眼。
他道:“自古来人心筹谋,抵不得算计频多,蝇营狗苟遍地走,不须懂未雨绸缪。”
景横波手指一颤,微微闭了闭眼睛。人心筹谋算计多,不见尽头。
穆先生眯起眼。柴俞看看她看看他又看看台上的他。
他道:“莫怨他郎心似铁,一抔血庭前作别,好天良夜不多时,终负了人间风月。”
景横波浑身发冷,忍不住轻颤,穆先生伸手要握住她的手,她却如被针刺了般飞快一缩。
穆先生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慢慢收回。
他在台上漫步,满场不是观众,不过是他子民,满场子民沉默,似陪他一同堕入永无尽头的茫茫风雪。
他道:“幽幽寂寂黄金殿,冷冷清清玉照宫,惨惨戚戚众生相,痴痴茫茫两心同。”
她连掌心都冰冷,却茫然抬手,抚住了发烫的脸,脸上烧的不知是火,还是此刻痛至痴痴茫茫的心境。
十六叠字,心事亦相叠。
他停下,手中酒壶缓缓下倾,是杯酒相酹的姿态。
壶中竟然真的有酒,一线清流,酒香弥散,众人都似有醉意。
他声音悠悠:“风卷了华堂高檐,雪漫了玉阙金宫,三万里天地一口钟,万物懵懂,身在梦中。”
景横波忽然向前一冲。
穆先生及时将她拉住。
台上“英白”抬手遥遥一指,正对着这方向,景横波如被隔空点穴,完全动弹不得。
她死死盯着那“英白”,他却转过头去,面对台上“女王”。
此时观众如在梦中惊醒,这才想起“女王”还大后仰定着呢,这得多长时间了?这腰力实在惊世骇俗!
也有人发现那戏子浑身微微颤抖,大汗湿透了衣襟,敷着厚厚油彩,都能看见涨红的脸色。
“英白”手指一拂,她能动了,立即就要向后倒,他顺势衣袖一带,将她的宝座挪成背对台下,把她推在座位上。
长声道:“陛下神功,英白拜服。此生愿驰骋于陛下之疆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台下百姓哗然——这戏是怎么了?
先前的得意和辱骂,到此刻显得无稽,“名将”们并非受到色诱,完全因为女王“英明神武”才“倒头就拜”,这和歌颂朝廷大王的戏曲有何区别?
景横波目光闪动,“英白”最后两句虽然是套话,但语气深重,令人心颤,尤其最后四个字,她听着,心便一跳。
她还想上去,英白将酒壶一抛,转身就走。鼓点急响,不等那“女王”缓过劲来唱词儿,台侧转过一个人来,赫然王服金冠,族长打扮。
台下百姓惊叫:“大王!”纷纷下跪。
这是大荒规矩,虽然是扮演者,但代表的是王者,自然要见者拜一拜,以示对王权的尊重。
穆先生忽然道:“我们的人!”
台上“明晏安”上了台,也不唱,也不道白,一脸肃穆,大步迎着那有些惶然的“女王”,双膝一曲,推金山倒玉柱,倒头便拜!
台下“啊!”地一声,百姓全傻了。
那女戏子惊得浑身一颤,要站起来,却似被什么力量死死捺在了座位上,不得不接受“明晏安”的朝拜。
但此时她的座位已经换了位置,背对众人,以至于明晏安面对观众,拜的方向,正对着景横波。
那“明晏安”的扮演者,也是个不会演戏的,直愣愣地道:“微臣明晏安,见过黑水女王!”
百姓惊惶地面面相觑,那“明晏安”大声道:“女王乃朝廷敕封,王权正统,如今驾临玳瑁,正该王权归位。微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那戏子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明晏安抬头,怒视底下百姓,道:“本王都跪了,你们焉敢不跪接女王?你们这是在蔑视女王!来人!”
后台一声大喝:“在!”
“敢蔑视女王,蔑视本王者,斩!”
“得令!”
砰一声闷响,一股雄浑掌力击出,正击在前排一排浮滑子弟身上,那些人啊一声大叫,齐齐倒地昏迷。
那些人,也是先前讥嘲践踏景横波最厉害的那一批。
百姓们眼看那些人昏迷倒地,生死不知,惊得不敢做声,纷纷跪倒。“明晏安”动作很快,飞快从怀中拿出一枚裹着黄绸的“玉玺”,双手奉上给“女王”道:“万幸陛下驾临玳瑁,从此统属万方。玳瑁王玺在此,请陛下御览!”
那“女王”呆呆地伸手接了,今日这个戏本,完全不在她的掌握中,她也只能随波逐流。
她一接,“明晏安”立即高声道:“恭贺陛下,恭贺我玳瑁,从此王权归正,玳瑁一统!一拜!”
说完当头一拜,百姓只好也跟着一拜。
“二拜!”
百姓又拜。满地人群偃伏如草。
四面有人聚集而来,看着这一幕,吃惊得张大了嘴——什么意思?不是说今日长街演戏要侮辱女王的吗?怎么搞出当街认主的戏码了?这是不是代表了族长的意思?族长是不是打算认主了?
更有远远听见的,面面相觑——族长已经归顺女王了?
景横波双手抱胸,瞧着面前那些刚才还在骂她,现在却在跪她的百姓。
这些人躲闪着她的目光,满面愤恨不甘,不知道这戏,怎么忽然就演成了这样。
景横波笑吟吟地想,现在想吐血的,该换人了吧?
“三拜……”台上“明晏安”的三拜还没完成,忽然有人厉声道,“不许拜!”
一大群官差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拉起人群,大声道:“不许拜!不许拜!哪来的野台戏班子,竟敢侮辱大王!”
“咦,奇了怪了。”景横波笑道,“这戏班子不是之前就在这的吗?不是已经演了好久了吗?能在你们这中心大街上演戏的,不都是明晏安批准的吗?怎么忽然就成了野班子了?”她啧啧两声,“不过确实也野,堂堂王都,光天化日,王宫不远处,竟唱些淫词艳曲,演些下作段子,官府不管,王族不理,百姓还大声叫好,这民风,这礼教,这廉耻心,啧啧,真是醉了,醉了啊!”
那群官差涨红了脸,他们原本得令,不许管这里的事。这样,景横波万一恼羞成怒,激怒百姓,被百姓群殴,他们可以当做不知道。死于民众暴力?那只能说明女王不得人心嘛。
所以他们迟迟才知道,戏本子出了差错的事。当然,人群里也有明晏安的暗探,但他们负责煽动人群,想不到后台也会出事,当他们发现后台出了问题之后,也有人赶往后台想要查清楚怎么回事,及时叫停,却被后台里的神秘高手给打了出去。
“都起来!都起来!”他们不理景横波的嘲讽,将百姓纷纷踢起,一边踢,一边对人群使了个眼色。
人群中,十几个便衣打扮的人,接到眼色,蓦然拔刀,便对身边人不管不顾一捅——
随便捅伤谁,然后栽赃女王,愤怒的百姓,依旧会将她撕碎!
便在此时景横波忽然一挥手。
“呼。”地一声,人群中忽然蹿起十几人。在半空一停。
百姓纷纷仰头,就看见那些人神情僵硬,姿态奇怪,人在半空,手脚挣扎,竟然像是被看不见的人,忽然拎起一般。
随即便有人惊叫出声,“刀!”
众人此时纷纷发现,那些悬在半空的人,手中都有刀!
刀已经出鞘,寒光闪闪,那些人还保持着向前捅的姿势。
刚才站在那些人身侧的人,看着那刀的去势,都惊叫一声,赶紧后退。
“他们要杀人!他们要杀人!”
那些官差眼看不好,大声道:“是女王埋伏的杀手!女王要杀人……”说着便要扑过去,想要湮灭罪证。
景横波又是一挥手,砰砰连响,那些便衣暗探,猛然栽落。
穆先生手指连弹,几个扑过去的官差哎哟连声,绊倒在人群中。
那些暗探栽落人群中,有的反应快,当即大叫:“是女王派我们来杀你们的……”
“是我吗?”景横波冷笑,“你们上元城一直不和外界往来,都在城中土生土长,是外来人还是你们本地人,你们自己应该能看出来吧?”
果然人群中有个老者仔细一瞧,惊呼:“你不是老王家的二小子?前段日子不是说补进府卫了吗?”
随即人群中各种诧声惊起。
“这不是柳家三老爷吗?”
“这位是前卫的张大哥吧?”
“哎呀这位我眼熟,前门外卖干果的李家铺子的掌柜!”
……
“王家二小子,柳家三老爷,前卫张大哥……”景横波冷笑,“如果都是我的密探,你们上元城早就归我了。”
众人默然,无法辩驳,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好些人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到今天才知道他们是王宫密探。
而且这些密探在上元都几十年了,女王却是去年才到大荒,她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早早在上元布下几十年的密探?
有人反应过来,低声道:“难道是大王要杀我们?大王为什么要杀我们?”
“为什么?”景横波耳朵尖,立即接道,“栽赃呗。你们死上几个,自然会算在我头上。到时候群情愤怒,正好撕咬了我呵呵。”
“不可能!”有人大声道,“大王无缘无故,不会杀我们,你少血口喷人!”
“是啊不可能!”景横波笑吟吟地道,“民为重君为轻嘛。他的王位和上元城算什么,哪有你们百姓几条小命重要呢,对吧?”
霎时人群像哑了火,除了还有几个脑子不好使的,在那叫嚷着你胡说不可能,其余人都陷入沉思。
百姓也不是蠢人,族长为打击女王,费尽心思,连这种下作戏都搞得出来,还让官差挨家挨户通知大家到时观看,显然对权位十分恋栈,那么为了将女王打击到底,激起民愤,假冒女王暗探,埋伏人手刺杀百姓栽赃,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才是掌权者惯有的手段和心地。
满街百姓,再没了先前的张狂和轻浮,都怒目瞪视那些官差,有些人想骂,看一眼那些人手中明晃晃的钢刀,缩了缩脖子闭嘴。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还是明晏安治下子民,不敢公然责骂,只是此刻心境终究不同,想着咱们这些老百姓,果然也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想用就用,想弃就弃,可笑还起哄得厉害,不枉人家骂一声愚民。
这么一想,什么心劲也没了,人群默默散去,从景横波面前过的时候,都勾着头,不好意思看她。
此时他们才想起,先前自己践踏辱骂女王,最后不过是个笑话,还蒙人家出手相救,连声谢都不敢说,仔细一想,不禁脸上发烧。
有几个老者,避开士兵和官差,远远对景横波鞠了一躬,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过女王今日救命之恩。我等日后,再不敢随波逐流,责难女王。”
“一个好的统治者,不是善于利用百姓,而是善于为百姓谋事。”景横波难得正经地道,“可以做顺民,但不可做愚民。望与老先生们共勉。”
老者们默然,又对景横波一躬,默默散去。
景横波叹了口气,这上元太封闭了,她的光辉事迹传不进来,不然这些人敌意,不该这么深才对。
也不知明晏安怎么妖魔化她了,不然老百姓只管自己吃饱饭,管他统治者是谁。
人群散去,对面是空了的戏台,一群士兵向台上冲了过去,那“明晏安”的扮演者,对穆先生做了个手势,一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景横波想起先前出演的“裴枢英白天弃”,心中一动,急忙也奔向戏台,却被护送的将领拦住,那人冷冷道:“女王,我们大王等候你多时了,请速速前往王宫。”
“我那边有几个朋友,我要见见。”景横波拨开他。
那人又一拦,冷笑道:“女王说的是刚才假冒戏子,污蔑我王的那几个人?他们已经被我们王宫的供奉擒下,送往王宫地牢审问,女王进了宫,自然见得着。”说完冷笑一声,“保不准女王还可以在地牢里,和他们相见欢呢。”
景横波一抬头盯住他。
这意态骄狂的男子,接触到她目光,禁不住浑身一抖。
“最后一次。”景横波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