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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那么,好,现在就来谈谈我们的交易,我叫米洛,你也可以称我为梦神。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这会是完成我们交易的一项很重要的步骤。”
'施催眠术'
说实话,那么平庸的对白就像我三岁的小侄子割开一个咸蛋,贴在眼睛上硬说自己是咸蛋超人那样无聊透顶。但是从我面前这位美人的口里说出,反倒让我手足无措起来。
我紧张地拽着自己的袖子,我一紧张就会拽住自己的袖子。我说:“交易?什么交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我不会做买卖,我到这里只是买一杯红豆冰……”
“好了!你无须说什么!天意让你遇见我,就注定我们之间会进行一桩买卖。”
“买卖?”我咽了口唾沫,天知道我的口袋里只有哗啦响的硬币,凑齐不会超过五元钱。我不想买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拿来卖,我迷惑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则显现出愠怒之色。
“既然你亲眼看到那个广告,难道你就没有看上面的内容?”
“我……这个……”我很想辩白说,我的确有努力地看过上面的内容,但是现在我全部忘个精光。忘光和没有看过,这两者之间根本就是一回事,所以我穷解释也是白搭,于是我用结巴来回应她:“其……其实……那什么……”
“蠢货!”她低声骂道。
我只是憨厚地笑,这个词语对我来说,早就耳熟能详,很少有认识我的同学不这样来定义我。我自己却认为,我只是有些温柔,或者温柔得过了火。
于是我面前的美丽女孩,竖起她修长的、宛若月光雕成的手指,那指上悬挂着一枚银质怀表,优雅的姿态宛如画作。她翻开它的银盖,然后拎着它在我眼前摇晃,像极了公主裙上微颤的蕾丝。
她口中念念有词,她说:“这里是时间的漩涡,我在梦的秒针上奔波,我是乔伊,我是米洛,请把你的梦给我……
给我……
给……”
我想,不,我肯定,从她那蔷薇色的唇中所吐露出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异常清晰,就像怀表上的指针,咯嗒咯嗒走过。但是她的脸,她那柔软卷曲的长发还有精巧的身姿都在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朦胧成一片然后渐渐刻画成新的样子。
时间似乎回退到很久前的那一天,我穿过小树林,看见我将要去捡的那只脏兮兮的足球滚得非常远,而迎面,是学校的老墙,年久失修所以苍白和污迹斑斑。有一张磨损又缺角的小广告贴在墙上,透过高高树枝流进来的阳光,我轻轻地抚平它,看清楚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
无疑,它是一个广告。
最后的署名为梦神。
名下的时间依然精确到秒。
她说:“好,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话音刚落,我整个脑袋往后一仰,就像迎面被红外线长枪击中一般。我又看见她了,这个叫作米洛的可人儿,然而哪来的什么学校老墙的影子。
她收起怀表说:“你已经再次看清楚广告上的内容,那么快说你的名字吧,不要继续考验我的耐性。”
我搔了搔头说:“什么叫让你深感困扰和遗憾的梦,还有在梦里有未完成的事?”
“你没有大脑,不会思考吗?”她苦笑着:“能找到我的人,肯定会有一个长期持续着的噩梦。简单来说,你经常在同一个使你不快乐的梦中,由于无法操纵梦境,以致总是惊醒或者当醒来时感到非常难过。现在,我和你的交易是我会让你回到那个梦中,给你一定的时间,解决掉你曾经没有能力处理的困境,在我给你的时间范围内,在梦里,你是无所不能的,就像活着一般可以操纵自己的任何意识。明白了吗?傻子?”
“好像懂了。”
“那么,你的名字!”
她接二连三地问着,终于使我在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有哪些总是在做的恶梦时,便不得不出于礼貌地说出自己的姓名。“我……我叫田阿牛。”
只听咝的一声,我的手背上没来由地冒出一缕青烟和类似人体自燃的火光。我大喊一声,跳了起来,陈老吉却趴睡在收银台上连头也没抬。
米洛说:“嚷什么!又不疼!”
我咧着嘴想说,要不疼,那你也来试试看,但我忍住没有说出口,毕竟我是温柔的。
她说:“田阿牛,连名字都这么土气。”
我则翻看着自己的左手,手心手背像被激光穿透过一样,分别烫印着两个红色的印章,一个红圈内套着一个等边三角形。
我说:“天啊,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就像生猪肉屁股上的印戳一样。”
“哈哈,不错嘛,你还有些幽默感。”她笑了,她说:“这只是我们交易的凭证和契约,完成交易后就会自动消失。”
“交易?!”
“对,回去好好想想,这是我的地址,傻子!我已经因为你在这里浪费了很多时间,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吧!傻子!”她站起身,踩着高跟鞋,像只麋鹿般扬长而去。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原位,我想,不能够因为她是美人,而我是她口口声声的傻子,就可以毫不解释,毫不顾及我的疑问就离开。此时,陈老吉却不可思议地走到我的身边递上账单,我说:“什么!我付过账了!”
“可是你的朋友没有付。”
天!
'好梦不哭'
我的外婆有一张慈祥的脸,花白相间的银丝短发,带上眼镜时有几分学者的派头。可其实她目不识丁已经大半个世纪,当她举着拐棍在楼道里“追杀”我时,斯文的形像便荡然无存。她总是守在门口等我拿着红豆冰回来,如果迟到,患有轻微老年痴呆症的外婆就会抄起拐棍追打过来,口中大喊:“死阿仔,又混到哪里去玩!你这个混吃等死的阿仔!”
我会捧着红豆冰,闯过封锁区,逃回家,逃亡的路上还要确保红豆冰不撒掉。外婆并不会真的因为晚喝上一口红豆冰就揍我,但如果一口也没有喝到,那就很难说。自从外公去世后,她就养成了每天都喝一杯红豆冰的习惯,外公在世时她从来不喝这东西,那时只有外公才会喜欢喝陈老吉做的东西,但是外公走后,外婆却继承了他的习惯。
我把红豆冰放到桌上,迅速解下书包开始做功课。外婆走上前,用手指戳着我的脑袋说:“死阿仔,越来越贪玩,不知道给死去的爹妈争气,将来没出息怎么办,我一作古,你的舅舅、舅妈就会来要房子,到时候看你怎么办!我还能照顾你几年?不争气的死阿仔……”
然后拿起我的左手甩向桌面说:“死仔,在手上乱画什么,像猪屁股上的戳!”
她絮絮叨叨,然后喝着红豆冰,转身走向厨房给我做晚饭。甚至连我对她的训斥哦一声都不需要,她完全不用我回应什么,因为她总找得到机会来重复又重复地训斥我,就像古代读书,不会教你怎么解释课文,而是让你无止无休地念到参悟了为止。
外婆就是希望我能够好好读书,她希望至少等她闭眼那天,可以和我天上的爹妈有个交待。我对爹妈的印象已经模糊到几乎没有了,但我知道自己得好好读书,我必须对得起抚养我长大的外婆,我要孝顺她。
我们祖孙俩孤伶伶地生活在旧居民楼中一套一室半的房子里。外婆生了三个孩子,我妈妈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但她已经不在了,其他的亲戚都很少走动,除了大舅舅偶尔带着他的孙子,也就是那个小咸蛋超人来串个门。
既然说到他们,不如插播一下多谈一些,想必也不会让人觉得很烦,就算你们觉得烦,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我就是想谈谈他们。
我妈妈的两个哥哥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第一眼看上去会觉得他们可能是个作家,因为这年头只要会乱扯淡,十有八九都能混成作家,而且长得不用很帅,但看起来得特别的深沉。我的舅舅们长得就非常深沉,懂得用一张诚恳的脸唬人,每次听他们说到要给我和外婆买什么好东西,但每次都两手空空的来,我就有一种想让他们立据画押的冲动。
假如把他们承诺过的礼物全都兑现的话,我可能早就成为菠萝镇数一数二的富家子弟。但现实是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侄子当面吸一罐我从来没有尝过的酸奶,吃一块我听也没听说过的外国巧克力。
我最恶毒的念头也就产生在那个时候,我期望这个不懂得分享的小家伙快点拉肚子。但是他除了长胖以外,没有任何建树,着实让我遗憾过不少日子。
所以我确定,他们每次来都是来存心刺激一下我们的。平心而论,我并不喜欢这两个舅舅,因为他们匆匆的到访和离开,会让外婆偶尔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虽然如此,但是我和外婆并不会太多地讨论这些事情,因为我和外婆的生活非常简单,简单到在睡觉前只要闭上眼睛,天亮了就睁开眼睛这样平凡和普通,没有什么让人放不下的事可想,如果学校的考试也算的话。
我的父母也没有留给我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因为他们是一对非常普通的夫妻,只是不小心坐上一辆刹车失灵的长途巴士,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甜美的睡梦里弄碎了自己的生命。
我从来都没有在梦里见到过他们,一次都没有。陌生得就像是被这个家庭拣回来的孩子,但我的确是他们生的,是我外婆的亲外孙。
我是个思想极其贫乏的高中生,平常连想法都很少,更谈不上什么做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我叫田阿牛。在家里脱掉校服,就穿着白背心、蓝色大格子睡裤和人字拖鞋。曾经以为“粗茶淡饭”这四个字就是用茶叶来煮泡饭会很好吃的意思。每当我做完功课,就会用湿拖把擦一下地面,好让朝北的屋子凉快一点,这时外婆才刚刚做完晚饭,我们扭开收音机,一边听着戏曲一边吃饭。当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我会洗好碗,外婆则点好蚊香,拍拍蚊帐,叫我早点睡觉。
我睡在用塑料板隔出的小半间房里,外婆则睡在里面的屋子。墙壁很薄,可以听到外婆睡着后的呼噜声,但是老人的梦总是很轻,当我多翻了几个身,外婆立刻会醒来喊:“死阿仔,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于是我就会仓皇地逃进睡眠之中,在我那挤在樟木箱和小搁几中央小小的床铺上,在白纱的蚊帐中沉睡。
我左手上的红戳始终没有洗掉,熄灯后,我的房间总是很暗,加上模糊的视力,使我看不清太多的东西。我清楚它还在那里,是一个叫作米洛的、不可思议的女孩给我印上的,只要一想到它,我就开始不停地思考起自己的噩梦还有她所谓的交易。
这次,我只翻了一个身。外婆便喊:“怎么还不睡!”
我诚惶诚恐地闭上眼。
很快,日有所思这东西把我带到了我正在寻找的地方。
我终于想起来,是有些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我。
但它算是噩梦吗?
很久很久以前,当时我还很年幼,年幼到提不起一只笼子。那年冬天,父母给我买了只小白兔,当时我们住的是平房,他们怕它在家里乱窜,到处拉屎拉尿,就把它搁在园子里,在它的笼中搁上一堆稻草就去上班不管它了。温度骤降,下起了鹅毛大雪,而我只能透过玻璃窗看到小兔蜷缩在笼中,瑟瑟发抖,当父母下班回家把它提进屋子,小兔子却早已经冻死了。
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消失,这样的场面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使我记得它比记得自己的父母还要清楚。我想要在那一天忽然长大,可以够着门把手,打开门,走入园子,把笼子提进房间。但是在梦里,我不是永远摸不到门把手,就是提不起笼子,或者更加无奈地被吞没在大雪中。
甚至有时,我会出现在那只笼子里,用兔子的视角看到温暖的房间中,有个小男孩正隔着玻璃窗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这样的场景在我从小到大的梦中反复出现,以至于我熟悉它就像清楚自己的脚指甲大概有多少天没有修剪了一样,只要看见它就觉得自己受够了,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在那个梦中真正地长大。
当我想到这些,我的左手就开始疼痛。那个红印章从天空中砰然落下,压在我的脑袋上,我啊的一声大叫,从床上坐起。
外婆说:“死阿仔,叫什么!起来吃早饭!”
我左右环顾,原来已经天亮了。
'朋友宾灿'
我照常吃掉早饭,两块煎饼,一只鸡蛋,一杯豆浆。我总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吃掉这些东西,因为我和外婆总是起得很早,在上课前时间会很充裕,吃完后理好书包,然后和外婆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