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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小怪。” “咳咳。”陈全有也笑笑,附和地点点头,不再解释了。周志明心里知道,大陈这个人,工作上满有魄力,但在政治和人事方面,却是明哲保身的。无论什么事,都是心里有数,嘴上一向难得说出来。既然自己一味装糊涂,大陈当然更不愿明言了。 对十一广场上的事,萌萌不会像大陈那样闪烁其辞,但她似乎也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尖锐过, “你们有些干公安的,就是让人看不惯,他们不怕老百姓,也不怕客观事实和自己的良心,就是怕他的顶头上司,你承认不承认,就有这种人?” 怎么没有呢,他心里当然是承认的。可在感情上却不舒服。他不希望萌萌是个尖刻的人,尽管她在你们“干公安的”面前,很有分寸地冠了个“有些”的限制词,但物伤其类,毕竟使人不快。就他自己来说,他没有爽快答应清明节陪萌萌一起去广场,就绝不是缘于对顶头上司的惧怕,他要是想去,完全可以搞得单位里人神不知。说实在的,别看他是干公安的,他倒是真心希望现在人们都出来闹闹事才好,这些年,大家在感情上是太不痛快了。有时当着一些同学朋友的面,他甚至还忍不住要说几句怂恿的话呢。但是在理智上,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当口上去广场送花圈,绝非一件平常小事。他是替萌萌、季虹和安成他们担心,他已经意识到的那种不安,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要是真的跟随他们前去呐喊助威,岂不是火上浇油吗?但若不去,又会招致萌萌反目相视,这种矛盾的心情,怎么向萌萌说清呢?说我不去是为了你们?那萌萌非送他一声冷笑不可。
第一部分一个语调激昂的声音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吁了口气,“再说吧,到清明节再说。” 萌萌也吁了口气:“你要为难,就别去了,没事。” 他能分辨出来,萌萌这话是真心的,萌萌不忍难为他。可是最后她却又饶上了一句: “看来警察也跟军人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上级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感情,上级的感情就是他的感情;没有自己的意志,上级……” “得了。”他不耐烦了,“你根本不了解警察,你们都不了解,警察也有各种各样的。” 萌萌笑了笑,“有冷血动物,有提线木偶,有行尸走肉……”她注意到了他的脸色,收住了话头,笑着看他,“我要把你逗哭了吧?” 远处,电讯大楼的钟声沉闷地响了,他们不再说话,似乎都在各自的心里默数着钟响的次数。啊,十点了。胡同口,一辆用北京吉普改装的宣传车徐徐开过,高音喇叭里放送着一个语调激昂的声音:“……教育战线的一场大辩论波及到全国各个领域。当前,社会上一小撮‘ 隐士’和‘逸民’制造谣言,妄图混淆斗争的……” 汽车走远了,广播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街上又恢复了夜晚的宁静,萌萌不往前走了。 “我回去了。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来,听你和你姐姐骂警察?” “瞧,”萌萌一脸缓解的微笑,“我说是逗你嘛,你还真急了。明天早点来,给我爸爸说说湘西吧。” 萌萌的笑能使一切变得温和、美好。可他仍然用一种不甘奚落的口吻回了她一句:“你又没骂我,我急什么?” 周志明到现在才隐隐约约地有点明白了,工具,用工具这个词儿来形容他们公安人员,并不是什么好话。和人们常说的公安机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这种机构的性质定义全然不是一回事,而像萌萌说的那样,等于是在骂他们当警察的不是人,或者只是一群徒有四肢而无灵魂的人,一群物化了的人。他明白了这个词儿所包含的那种鲜明的贬意和蔑视。 然而,这能怪谁呢?专政机关就是这么一个“准军事”的性质,公安人员就应当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怎么能凭着个人的意志和个人的主张而随心所欲呢?不能,公安就是公安,它的纪律就是服从,这是无可置疑的。可是,在周志明内心深处的感情上,在最朴素的,甚至于接近本能的直觉上,他常常又觉得萌萌的话也有某些道理。他在湘西同陆振羽的那场辩论中,不也是持了同萌萌一样的观点吗,然而孰是孰非呢? 他不由又想到那个案子上来了,他一直拼命躲避而又躲避不掉对这案子的回忆,这是在他七年公安工作的履历簿上的一个最大最触目的惊叹号。这几天,他的脑屏上怎么也离不开那一沓子棕黄色的卷宗,离不开那卷宗的封面上,严君用秀丽而不沾脂粉气的笔体写下的案号— —311。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这案子的结局,究竟是肯定了陆振羽,还是肯定了他呢? 311案的案犯徐邦呈是三月十一日发现的,而周志明实际接触到这个案子,却是在这前一天,三月十日。 那天晚上他是在邻居王大爷家里吃的晚饭,自从父亲住院以后,他就一直在王大爷家里凑饭局。王大爷是城东区房管处看大门的,平时爱喝两口,量虽然有限,可每天每顿都不能断。听他老伴郑大妈说,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买不到酒,把酒精兑上水也得喝,足见嗜酒如命。那天王大爷照例喝到半醉,脑袋晃晃地突然对他说了这么一件事。 “哎,志明,你说怪不怪,我们单位一个老太太,前儿个在街上碰见她死了好多年的侄子啦,看得真真着着的,还说她侄子比年轻的时候胖了点,可嘴唇上那颗痦子还那样儿,大伙都说她是见了鬼了。” “你们那儿的人,都迷信,哼。”郑大妈一脸不屑的样子。稍停,又忍不住地问:“那老太太没跟她侄子说话吗?” “她刚要说,一晃,没啦!真邪性了。” 王大爷的小女儿淑萍向来寡言少语,这时却闷头插了一句:“我就不信。” “人家亲眼看见的,你还不信?”王大爷急赤白脸地说,“老太太吓得今儿晚上都不敢回家啦。志明,你说可信不可信?这死而复生的事儿,自古就有,那牡丹亭……” 他笑笑,调解似的说:“说不定那老太太平常想念她侄子,由于大脑生物电流的作用,突然产生幻觉,像真的见到活人站在面前,也是可能的。要说死而复生,那得看是什么样的死,我们上法医学课的时候讲过,人死有两种:一种只是呼吸停止,脉搏中断,就是心不跳了,医学上叫临床死亡,俗话叫假死,这种死也许还能活过来。另一种是真死,就是身体从根本上丧失了新陈代谢的能力,医学上叫生理死亡。她的侄子既然已经死了多年,那当然不会再活了。” 他当时并没把这当回事,以为不过是王大爷酒后无聊,摆摆龙门阵而已。谁知道第二天刚一上班,科长段兴玉在机关大门口把他给截住了。 “刚才纪处长从局里来了个电话,城东分局昨天接待了一个要求协助寻找亲属的来访群众。市局马局长认为有点儿怪,要我们处派人去谈一下,分局的同志今天又把那个来访的人找去了,你跟我去一趟吧。” 城东公安局离五处不过七八里地的路程,他和段科长乘了一辆北京吉普,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不一会儿便开进了一座古旧的大院子里。 段兴玉同两位分局的干部简短交谈了一下,便和他走进了接待室。接待室很小,约莫和他们组的办公室差不多宽窄,靠里墙的窗下摆了张桌子,桌子对面是两条没有靠背的长条凳,长条凳上坐着两位来访者——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上了年纪、胖得出奇的女人。 周志明坐在桌子一角,整个谈话过程中,他除了偶尔插问几句外,只是集中精力把段兴玉和那两个人的“问答”详尽地记在稿纸上。 中年男人情绪松弛,和胖老太太的忐忑不安形成鲜明对比,他说话的时候态度随便,脸上几乎始终笑呵呵的。 “唉呀,我们这老太太还有点儿迷信呢,昨天吓得都不敢回家了,我们找人陪了她一宿,她还有心脏病……”中年人当着老太太的面毫不顾忌地揭她的短。 老太太发着疟疾似的摇着头,不住地嘟囔:“我不怕,我不怕,我怕什么?我是他婶子!我一个人懒得回家住……”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像是要炸开一样抖动着。 “您是城东区房管处的负责人?”段兴玉向中年人问道。 “我是房管处的工会干部。昨天就是我陪她到这儿来的。她在我们食堂里是年头最老的炊事员了。”
第一部分电话记录稿
段兴玉把目光移向老太太:“您能不能把情况再谈一遍。昨天您在哪儿,怎么见到他的?” “我都说过了,就在兴华路,兴华路的津味包子馆那儿。我每天上班路过那儿都要买包子,那儿的包子……” “是靠火车站的兴华路吗?”周志明一边在本子上飞快记着,一边问。 “是呀,是呀。那儿有个包子馆,我每天……” “那时候大约几点钟?”段兴玉问。 “也就是六点多钟吧,我每天七点上班,食堂本来是六点上班的,领导上照顾我年岁……” “您六点钟看到您的侄子,对吗?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他在九路电车站看站牌子呐,后来电车来了,他就上车去啦。” “他是独身一个人吗?” “好像是,反正我没看见别人跟他在一起。” “那么——,您来找公安局,是不是想让我们帮助找到您这位侄子?” “是呀,”老太太愣了一下,不无恐惧地又说,“可他明明已经死了呀,死十年了,怎么又活过来啦?我知道现在没有鬼,我不迷信,可他怎么又活过来啦?” 屋里静了一会儿,段兴玉问:“会不会是因为您总想念您的侄子,迷迷糊糊地看错人了?您再仔细回忆回忆。” “迷糊?我不迷糊。您别看我那侄子念大学那会儿总住在我家里,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他。昨个儿我真的没看错。他比过去胖了点儿,可嘴边上那颗黑痦子还在那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还叫了他一声呐,他小名叫四远,我叫他一声四远,他扭过脸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正赶这寸劲儿,九路电车来啦,他急急忙忙就上去了。我不会看错的。我这么大岁数,还能瞎说吗?” 周志明一边记录一边想着,王大爷果然不是酒后胡言,还真是有人“死而复生”了。段科长没再耽延,草草结束了谈话,向分局的同志要了材料,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分局。周志明跟着段兴玉后面钻进了吉普车,没有多问。虽然他还不能从这场谈论中立即得出什么明确具体的判断,但从段科长的脸色上,却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急迫。果然,在回去的路上,段科长从分局给的那沓材料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说: “你看,分局的动作还是满快的。” 这是一张字迹潦草的电话记录稿。他在车座的颠簸中看下来。来电话单位:湖南省湘西吉首县公安局; 来电话人:李代远。 通话内容:昨日你局来电查询徐邦呈下落一事,据我们了解,徐邦呈,一九四○年生,原系我县城北甲村人。一九五八年考入南州大学西语系,一九六○年因乱搞两性关系问题受到留校察看处分,毕业后分配往新城地区做外贸工作,又因反动言论问题被开除公职遣回湖南原籍。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徐上山砍柴时失踪,经当时我县公安局军管会调查,将徐按自杀死亡处理。特告。看完,他的眉头紧锁起来,段兴玉看了他一眼,问道:“明白了吗?” 周志明的视线又落在这张电话记录上,琢磨着说:“从这个电话上看,这位老太太的侄子在十年前的死亡并没有确实可靠的佐证,大概当时那个军管会查不出究竟来,就马马虎虎定个死亡结论了事。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如果这人还活着,这十年流浪到哪里去了呢? ” “从老太太看到的情况分析,他的衣着整洁,并不像个浪迹无定的‘盲流人员’。”段兴玉翻着分局同老太太头一次的谈话记录,思索着说:“我们是反间谍部门,马局长要我们过问这件事,恐怕是……” 周志明恍然大悟,接过话头说:“这家伙在地处边境的新城地区工作过,对边境情况熟,会不会在六六年跑出去了?” 段兴玉点一下头,说:“如果你这个估计不错的话,我们现在是一刻不能耽搁,得马上有所动作了。” 他们回到处里的时候,处长纪真已经等候在他们的办公室里了。共同的经验使得这些老侦查员常常会产生相近的判断,纪处长见到他们的头一句话就问: “情况如何,是人,不是鬼吧?” 段兴玉并没有立即回答纪真的问话,把材料一一取出,等纪真浏览了一遍,才说:“分局干得不错,已经和吉首公安局取得了联系,还根据来访人的描述绘制了摹拟画像,跟徐邦呈六十年代在南州大学上学时的照片相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