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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泪囊已微微肿起,下巴颏上的肉也开始松垂。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是用眼睛往审讯席上扫了一下。周志明隐隐觉得,那目光是老辣的,他对徐邦呈原有的那个愚蠢的印象,似乎就是在那一刹那间开始动摇的。 段科长向徐邦呈指指摆在桌面上的物证,开门见山说:“你还坚持原来的供述吗?” 徐邦呈脸上飘过一阵慌张。不过志明觉得,这慌张多少有点儿做作。徐邦呈微微欠起身,挨个把那些物证仔细看过,好像是在辨认一堆不相识的东西。然后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却不说话。 “搜集沿途所见,找几份不公开发行的报纸,恐怕用不着这些装备吧?” 徐邦呈的头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 “你真正的任务是什么?” 徐邦呈眨眨眼睛,仍然沉默。
第一部分一份红旗杂志
段科长的声调依然是徐缓的,但徐缓中却暗藏着尖锐的锋芒,“徐邦呈,我劝你别拖着,时间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而对你,则是性命攸关的,你不要耽误了挽救自己的机会。好,我再问一遍,你的任务是什么?” 周志明当时确是没有想到,徐邦呈竟出人意料地小声说出两个字来: “接头。” 段科长不动声色,问:“和什么人接头,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地点接头?” “接头人是谁我不清楚。地点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旁边有个储蓄所,就在那个门口,时间是三月十五日晚上七点钟,有个人戴眼镜,左手三个指头拿一份红旗杂志,这就是同我接头的人。接头的暗语是,我问他:‘北京有橄榄树吗?’他答:‘不,只有冬青和剑兰。’ 如果十三号没接上,就再顺延一天。” “你的派遣单位是哪里?” “D3情报总局。他们叫我和那人接上头以后,一切听他的指挥,这些东西,”徐邦呈的手向桌上指了一下,“就是我们今后和总局联系的工具。具体怎么联系,我也不清楚,一切由我那位领导人安排。” “就这些?” “我只知道这些。” “你不去北京接头,到南州来干什么?” “我在边境没有买到去北京的火车票,就先到南州中转一下。因为是十三号接头,我原来是准备今天从这儿去北京的。” 段兴玉沉默了片刻,最后问:“你对这两次的供述,还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吗?” 徐邦呈断然摇头,“没有。” 这就是第二次审讯的结果,看上去比第一次要“像样儿”多了,似乎并非全无可信之处,难怪小陆在那天晚上的分析会上,会那样激烈地力主出击呢。 小陆一向是不甘寂寞的人,凡事都喜欢先出头,那天更是抢先发言。他本来从不抽烟的,那天却助兴般地点起一支“大前门”来,可见他的确是来了情绪。 “总的来说,”他把吸进嘴里的烟全喷出来,“总的来说,我认为,今天的口供是可信的。说不定,我们要是派个人冒名顶替去接头,还能打到潜特组织的内部去呢。可以肯定那个人不认识徐邦呈,要不然,就不会使用接头标记和暗语了。”他观察了一下别人的反应,又说:“也许,我的想法太大胆了,有点儿冒险,不过侦查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冒险活动。” 倒是出语惊人,周志明看得出来,连严君也有点儿来精神了。 “你认为口供可信的理由呢?”段科长却淡淡地问。 小陆又连吸了两口烟,显然是在仓促现想,“第一,口供基本符合情理,接头地点说得也对,王府井那儿是有个储蓄所,我在北京见过的。第二……第二,这个……” “严君有什么看法?”段科长转而问严君。 严君略加思索,尽量从容地说:“从缴获物品的用途上看,和他这次交代的任务倒是相符的,不过这里也可能有真有假……” 段兴玉又把目光移向大陈。 大陈翻来覆去地翻着那几页审讯记录,摇着头说:“不可信,我看全不可信。” 周志明当然也看得出来,徐邦呈的某些说法是不可信的。比如,那张地形图是干什么用的,徐邦呈就没有交待清楚,再如,徐邦呈并不具备潜伏的条件,为什么却负有长期潜伏的任务呢?现代间谍战中对情报员的使用讲究量力而行,一般很少强人所难,所以徐邦呈在这方面交待的可信性是不大的。不过大陈对口供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辞色比他估计的还要干脆,这倒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于是问: “全不可信,为什么?” 大陈从座位上站起来,挥着手说:“就算北京有个潜特吧,可是把徐邦呈这种人派给他有什么用处呢?一没合法户口,二没公开职业,根本不具备潜伏条件,这是一;从间谍工作的常识来看,接头时,应当由身份高的一方处于主动地位,以便能视现场情况自由进退。既然去接头的那个人是徐邦呈的领导人,为什么要安排那个人持有识别标志呢?这样一来,被领导者岂不是比领导者更安全了吗?这是二;《红旗杂志》是发行量很大的刊物,用它来作识别标志很容易被偶然的巧合破坏,这也不合常理。敌人是不会这样疏忽的,这是三;还有,那个地形图我琢磨了一下午,”大陈把图取出展开,指点着说:“图的上方有一条贯穿的曲线,曲线以南画得比较详细复杂,以北,除了几个简单标志外什么也没有。看来,有点儿像边境地区的方位图,不管怎么说,这张图和北京接头这个任务之间是看不出什么联系的。” 大陈讲的是有道理的,段科长也点头补充道:“接头的标志肯定是有问题的,据我看,接头暗语也不对,这种类型的暗语早在二次大战前就被淘汰了。在现代间谍战中,使用暗语必须符合周围环境和人物身份,而且得选择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问答句。像他们这样,跑到王府井去谈什么剑兰、橄榄树这类风马牛不相及的疯话,不要说被我们碰上,就是一般人听见,也要奇怪。还有一点,他第一次所供的姓名和在国内时的历史都是假造的,我们当时没有戳穿他。如果他今天是老实交待的话,那就应该把假姓名和假历史一并更正过来,可他没有更正,仅从这一点上看,其他口供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不过……”段科长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想法。昨天我一见到这个人,从开头几句话中,就感觉到此人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在答对时,用词很恰当,很准确。这说明他有相当的文化修养,从他的举止和我们缴获的特务器材的用途看,他也像个受过正规训练的骨干特务。可他的这两次供述却如此荒诞不经,漏洞百出,这和他的实际水平之间距离太大,这不能不说是个很矛盾的现象 ……”
第一部分案件的审讯工作
段科长最后的这几句分析,的确是很精彩的。周志明现在躺在床上,在事过境迁之后再来回味这段推理,仍然要佩服段科长的细心和敏锐。但是这段推理后面应当引出的结论,他却一直没能揣摩透。段科长那天还没把话说完,就被甘局长和纪处长的突然到来打断了。 也许因为甘局长是第一次临幸他们的小办公室,所以大家都感到有点意外。当纪处长说明了甘局长的来意之后,周志明也弄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挠头。他还从来没有跟局长一起搞案子的经历呢。 “甘局长这么晚专门赶到这儿来,是准备明天亲自参加这个案件的审讯工作的。”纪处长说,“甘局长进城以前就搞过审讯工作,应该说是老经验啦。” “啊,啊,”甘向前坐下来,摆摆手,“老经验靠不住,还要靠毛主席的革命审讯路线嘛。我接触审讯工作还是在东北剿匪那阵子。过去审土匪也好,现在审特务也好,总不外那么几条嘛,政策攻心啊,指明出路啊,分化瓦解啊。”甘向前停了一下,又说:“这个案件,市委亦得同志很重视,点名要我亲自动手,当然,你们这两天的审讯,成绩还是主要的。不过,目前还没有把敌人的气焰打下去,审讯录音我粗粗听了一下,我个人认为,这个人根本没有向我们缴械。市委亦得同志对这个案件的工作有很重要的指示,要求我们把审讯室变为大批国际反动派的战场,把大批判贯彻始终,首先要让他低头认罪,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使审讯顺利进行下去。” 甘局长讲话的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响,只有纪真哼呀啊呀地随声应酬着。甘局长说完,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物证检验的情况,就走了。周志明还等着听段科长刚才那段分析的下文呢,谁知道段科长却闷闷地说了句:“散会吧。” “科长还没说完呐,”他禁不住问道,“下一步咱们怎么搞啊?” “怎么搞,”陈全有站起来,戴上帽子,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听甘局长的呗。” 周志明看看段科长,又看看纪真,他们都沉着脸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大陈的说法。小陆、小严也锁抽屉戴帽子准备回家了。 在那一刻,周志明的嘴里是切切然地嚼出一股子难言的苦味儿的。他一向看重的那个职业荣誉感仿佛也变得索然无味了。甘局长一来,也不和大家认真研究研究,只凭着“粗粗听了一下”审讯录音,就不容商量地把审讯方略确定了,既不征求一下纪处长和段科长的意见,也不问问他们这些侦查员的看法,仿佛他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干部全不过是拉磨的驴,只能听喝!这倒真是应了小陆在湘西时对他说的那句话了:“什么叫好侦查员?别叫领导腻歪,就是好侦查员!” 周志明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纪真和段兴玉仍旧默然坐在椅子上没动窝。他反手带上门,才听见他们在屋里说起话来,纪真的声音低沉不清,段科长则显得激动些,声音里带着点暴躁。 “审讯室又不是批判会,审讯的目的是搞清问题,又不是辩论是非,这怎么叫单纯军事观点呢?” 段科长在科里同志的面前,从不这样动容,大概,也只有在纪处长这个老上级面前,他才会如此直抒胸臆吧。 因为甘局长主持的审讯,是从局秘书处带了个顺手的干部去的?穴也是个没搞过侦查的?雪,而他们五处这个承办案件的小组只须出一个做记录的。所以第二天上午,段科长和大陈便带上那张神秘地图的复制件,乘飞机往边境地区的H市去了,他们想在那一带公安机关的帮助下,解开这张地图的谜。严君从一上班就埋头桌前,把前两次审讯的录音誊写在审讯记录纸上,周志明自己,则开始着手整理那些个物证,把它们登记、剪贴起来,所有“物证检定分析书”也都装订成册。小陆平时最怵这类烦琐枯燥的工作,他经过拼命要求,终于被段兴玉同意派去给甘局长的审讯做记录,一大早就被甘局长的汽车接走了。 那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小陆回来了,周志明从他的脸色上,看出审讯仍旧不顺利。 “这小子,装疯卖傻,迟早是挨枪子儿的货。”小陆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凉开水,抹了把嘴,说:“审到最后,连甘局长都给惹火儿了。” “下一步怎么办,甘局长没说么?”周志明忧心忡忡地问道。 “接着审呗,非把小子敲开不可。甘局长刚才到技术处去了,好像是那个熊猫牌半导体查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他停了一下,又说:“看来,甘局长怀疑他的潜入任务可能和批邓运动有关。” “和批邓运动有关?”严君很是不以为然了,“人家管你批邓不批邓啊,不可能!” 周志明却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因为甘局长只审了一天,一切都只不过主观分析而已,何况他们当头儿的,满脑袋都是“批邓”,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难免要往那方面去琢磨,就连现在十一广场上那几个小小不然的花圈,他们也要疑神疑鬼,好像天下的人全都是为了破坏批邓才活着似的。 晚上,小陆回家去了,严君自告奋勇陪他加了一个小班,他们刚刚把那个印在胶纸里的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抄在格纸上,就被纪真从办公室里轰回家去了。那些天,查店、审讯、开会,连轴转,按说是够累的,可他晚上却睡不着,从盲发电台收听时刻表上看,距第一个收听时间——三月二十一日夜间零点十五分,只有八天了,如果八天之内案情仍无突破,就是收到了特务机关给徐邦呈的什么指示,他们也没法动作。那可就真不知道这案子将如何了了,他想弄不好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第一部分果然是条大鲨鱼
可是他完全估计错了。第二天段科长和大陈那方面虽然仍旧没有什么消息,可甘局长的审讯却出现了谁也没有料到的进展,到中午,小陆带回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全招了!”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宣布,“好家伙,果然是条大鲨鱼。” 他和严君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小陆,小陆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