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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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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杀人犯的行列中跳出,观察事实。观察事实,在这过程中创造出一种更高的观察
方式,更高,而不是更尖锐,它越高,便越为‘行列’之不可及,越无依赖性,越
遵循自己的运动法则,它的道路便越是无法估量地、更加快乐地向上伸展。”2 月
12  日:“……我今天读过的一个小故事又引起那个长期未予重视、却时时在我近
旁的念头:我过去没落的原因是否仅仅确系极端的自私自利,确系那围绕着我的恐
惧,诚非围绕着更高的‘我’的恐惧,而是围绕着我那平庸的舒适感的恐惧。……
在我的办公室里一直还在盘算着,仿佛我的生活明天才开始,这期间我正处于终点。”
……
    大概就在1922  年2 月,卡夫卡已经写出四个重要的短篇:《最初的悲伤》、
《突然出走》、《律师》和《饥饿艺术家》。它们大概是斯平德勒米尔之行的产物。
其中的《饥饿艺术家》被卡夫卡看作是与《判决》、《司炉》、《变形记》、《在
流放地》和《乡村医生》同样重要的作品,而在遗嘱中加以认可。《最初的悲伤》
大抵也是如此。后来,在1923  年底,卡夫卡像自编《乡村医生》那个集子一样自
编了《饥饿艺术家》,其中除《饥饿艺术家》外,还包括《最初的悲伤》、《小女
人》和他的绝笔之作《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从某种意义上说,《饥饿艺术家》和《最初的悲伤》都是对艺术与艺术家关系
的深刻剖析。饥饿艺术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一方面,饥饿就是
他唯一的艺术,是他生存的凭借,生命之所系;另一方面,又正是饥饿威胁着他的
生存,否定着他的生命,并因而否定着他用生命热爱的艺术。用卡夫卡的话说,饥
饿既是他的乐趣,也是他的绝望,是“乐趣和绝望”。当然,只要饥饿还是一门不
仅为他自己、也为人们所热爱的艺术,那么饥饿艺术家就始终能从献身的激情中得
到强大的支撑,何况他偶尔也还要”稍稍嚼一点儿水”,并且“有一套使饥饿轻松
好受的秘诀”。这使得他不管怎样总能坚持下去。
    可是,时代在变迁,人们抛弃了饥饿艺术家,潮水般地涌向别的演出场所。
“而饥饿艺术家却仍像他先前一度所梦想过的那样继续饿下去,而且像他当年预言
过的那样,他长期进行饥饿表演毫不费劲。但是,没有人记天数,没有人,连饥饿
艺术家自己都一点不知道他的成绩已经有多大,于是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在
弥留之际,饥饿艺术家指出,虽然他一直希望人们能赞赏他的饥饿表演,但人们却
并不应该赞赏。“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别人问这又是为什么,他
则唯恐对方漏掉一个字,用最后一丝力气回答说:“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
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
吃得饱饱的。”在说这最后几句话时,他的瞳孔已经扩散,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
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或偏执?)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
    这多像卡夫卡自己:找不到适合自己口胃的食物,或者说,呼吸不到自己所渴
望呼吸的空气。在这欲望和缺憾的时代,空气中充满有毒成分,那正是卡夫卡肺结
核最根本的病因。
    就求生的本能而言,谁也不愿意始终挨饿,至死方休。但既然生而为饥饿艺术
家,那就无论如何都要继续饥饿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合乎逻辑。这很像作为作家
的卡夫卡自己。本来,他未必就想无休止地写下去,以至让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但既然生而为作家,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写下去。因为,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不写
作的作家只能意味着疯狂,那恐怕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情。
    为了能够在信念和逻辑上摆平自己,饥饿艺术家不得不以“摆平”自己的肉体
作为代价。或者说,与许多人的做法相反,他用肉体的死亡代替了信念和逻辑的死
亡。他死了。很快,他的位置被一只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凶猛小豹所代替。
“它似乎都没有因失去自由而惆怅;它那高贵的身躯,应有尽有,不仅具备着利爪,
好像连自由也随身带着。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齿中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是随
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致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是受不了。但他
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舍不得离去。”在《饥饿艺术家》中,卡夫卡的叙
事艺术益发显得炉火纯青。另一方面,卡夫卡是悖论大师,他作品的涵义总是那么
复杂,很难加以单一的概括;甚至可以说,他的作品就像他的人一样,根本就无法
加以概括;《饥饿艺术家》似乎也是如此。不过,从某个角度加以认识的可能性并
非完全不存在。卡夫卡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丝毫的媚俗和自恋,他对自我和世界
的分析及刻划是那么深刻而恐怖,宛如“理智的梦魔”。作为“最瘦的人”和“唯
一的裸体者”,作为自身就如其所是的“饥饿艺术家”,卡夫卡似乎在说,世界的
本性和法则就是“肉搏”。只要能“肉搏”,那么好歹怎么都有自由。而对于没有
能力“肉搏”的人,唯一的自由,唯一的选择,恐怕就只能是自由地做一位“饥饿
艺术家”。
                           第五节 暮色中的域堡
    然而,无论有多么瘦、多么饥饿,卡夫卡坚定而执着地继续饿下去。暮色越来
越森然,城堡似乎渐渐消失在自己出神的存在中。目光不再仅仅是疲倦,不再仅仅
要承受寂静;目光现在还要承受虚无和黑暗的恐惧。然而,尽管被命运判决永远只
能在城堡的边缘徘徊,饥饿的艺术家始终在向着城堡进发,穿过永无尽头的道路,
一次又一次地抵达它的边缘。“仿佛我的生活明天才开始,这期间我正处于终点。”
K 抵达的时候,夜色已深。村子被大雪覆盖着。城堡屹立在山冈上,在浓雾和黑暗
的笼罩下,什么也看不见,连一丝灯光——这座巨大的城堡所在之处的标志——也
没有。
    从大路到村里去要经过一座木桥,K 在桥上站了很久,仰视着空空洞洞的天宇。
    《城堡》就以这样的描写开了头。
    1922  年3 月15  日,卡夫卡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向布洛德朗诵了《城堡》第一
章。在二月份从斯平德勒米尔回到布拉格后,他重新开始了《城堡》的写作。现在,
他的健康比任何时候都令人担忧、病假也一再延期。在重新投入“饥饿艺术”的同
时,他请求密伦娜别再给他写信,“这样说吧,我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源于书信。”
但密伦娜到布拉格时仍然来看望了他,5 月,他们见了生平最后一次面。
    医生鉴定卡夫卡业已丧失工作能力。6 月7 日,作为高级秘书的卡夫卡正式向
公司提出暂时退休的申请。6 月底,他与奥特拉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一道去波希米亚
森林中的普拉纳,在那里一直待到9 月,在奥特拉的精心照料下专心写作《城堡》,
找到了很好的自我感觉。他的退休申请在7 月1 日被公司批准。从这一天起,他只
能领取远不足过去薪金一半的退休金。
    生日又到了。在远离布拉格的普拉纳,在构思和继续写作《城堡》的过程中,
这位已是四十不惑之年的“饥饿艺术家”一定是思考了许多许多。7 月5 日,在经
过几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之后,卡夫卡向布洛德发出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
封信。在这封将近四千字的长信中,深知自己已不久人世的卡夫卡提前对自己作出
了冷峻、深刻、阴森而又悲凉的自我分析和盖棺论定。在这封信里,他作为被迫天
生成为作家的人,对自己的存在意义提出了根本的怀疑和否定,并进而指出了自己
恐惧的根源。任何人,只要他了解和理解了卡夫卡悲哀而不幸的一生,在这封信面
前就不可能没有潸然泪下的感觉。正如一位作者所说:“如果某人几乎要自行撤去
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是说,如果他揭示出所有他人都敦促他去做、而他在一定意义
上也视其为最高使命的东西却属可疑,这是何等无情的自我提问啊!这简直超出了
人之所能。”今天夜间失眠,当我在痛苦的睡眠中对一切进行反复思考的时候,我
又意识到那在最近十分平静的时间里几乎被我忘掉的念头,即我生活在一片多么虚
弱的、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土地上,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从这黑暗之中,那神
秘的暴力任其意志产生出来并摧残着我的生命,而不顾我的结结巴巴。写作维持着
我,……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是我不写作,我的生活会更好。相反,不写作
我的生命会坏得多,并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发疯告终。
    ……一个不写作的作家自然是一种向疯狂挑战的狂想妄为。但是,作家生活的
本身是怎样的呢?写作乃是一种甜蜜的报偿。但是报偿什么呢?这一夜我像上了儿
童启蒙课似的明白了:是报偿替魔鬼效劳,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为伍的行
为,报偿这种给被缚精灵松绑以还其本性的举动,报偿这种很成问题的与魔鬼拥抱
和一切在底下可能还正在发生、而如果你在上面的光天化日之下写小说时对此一无
所知的事情。也许还有另一种写作,但我只知道这一种。每逢夜深人静,恐惧袭来,
使我不能入睡时,我经历的就是这一种。而在这场合,那种魔鬼性质的东西我是看
得一清二楚的。那是沾沾自喜和享受欲在作怪,即在自己和别人形象的周围不停地
拨弄翻掘并以此为乐,而且越搞名堂越多,于是就有了一套沾沾自喜的体系了。天
真的人有时暗暗希望着:“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样哭我的。”一个这样的
作家持续不断地实现着这一愿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说他不活)……
    于是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死亡恐惧,……' 这种恐惧' 能以惧怕变化……的面貌
出现。死亡恐惧的理由可归纳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方面他不得不带着可怕的恐惧死
去,因为他还没有活过。……我在这样的不眠之夜得出的结论始终是:我能活而不
活。第二个主要理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凡是我写过的事情将真的发生。通
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回来。我一辈子都是作为死人活着的,现在我将真的要死了。
我过去的生活比别人的更甜蜜,我的死亡将因此更可怕。作为作家的我当然马上就
要死去,因为这样一种角色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仅
仅在最疯狂的尘世生活中才有一点点可能;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的幻想。这是作家。
但我自己却不能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没有活过,我始终是粘土,我没有把火星
变成火焰,而仅仅是利用它来照亮我的尸首。”那将是一种独特的殡仪,作家,也
就是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把这具旧尸首,这具自古以来的尸首交给坟墓。
    在彻底的忘我(不是清醒,忘我是作家生活的首要前提)情况下用所有感觉器
官来享受这种殡仪,或者说想要叙述这种殡仪,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地地道
道的作家。不过这事不会再发生了。
    “弗兰克要死了。千真万确!”这的确是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事情。
    这位为不安、恐惧和罪感追逐了一生的人,这位“最瘦的人”、穿衣服的人中
“唯一的裸体者”、永远只能挨饿的“饥饿艺术家”,在身不由己地穿过人间的污
秽、肮脏、疾病……之后,似乎终未能爱其所爱,终未能走穿那通向城堡的道路,
终未能在暮色降临和笼罩之前抵达,相反仍被恐惧和绝望所压倒,并进入某种恶性
循环。在另一个地方他这样写到:“作家不能占有他的房屋,不能占有在实际生活
中才能兑现的个性,作家只能叙述,他只能这样享受一下生活。作家在写作时,就
离开了自己的房屋,那房屋因为他的写作而变得摇摇欲坠,变得不真实了。作家就
是这样,不停地排斥生活,而且,他还认为,唯有写作才能使他免于一死,他这样
做、这样想的结果是,他更加害怕死亡。”“作家害怕死亡,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
活过。”这是坚定而绝望的断言。
    然而应该说,它同时也多少反映了卡夫卡自身的脆弱。更正确的说法也许是,
并非作家害怕死亡,而是他卡夫卡害怕死亡。作家的确害怕死亡。但是,卡夫卡尤
其害怕。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也许在于:他因为与生俱来的惨痛缺失,而比常人更
强烈地渴望着此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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