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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这辈子,对自己真正诚实也没几次,就让我自己做吧!”
我不知道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只交代我把这封信交给陛下。一会过去,谢相说自己累了,想睡,我赶忙放下帐子,他却突然说了声。
“封悦,以后陛下就交给首谦和你了,好好照顾他!”
吃惊的回头,瞧见是那双微蓝色流转着温暖光华的眼睛。谢相的笑颜极诚恳,而我不知道,这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日陛下放朝特别晚,午时过后他才回宫。那个时候,谢相的躯体已经冷了。
而我们,一直都以为,谢相只是睡着了而已。
只是这样以为。
午时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浅浅地洒进了殿里,映照着谢相和煦的面容那样安详。
许久,不见谢相睡得这样好。
其实,我并不想陛下吵醒他,可今天陛下看上去那样高兴,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又觉得,谢相还是醒来的好。
现在的谢相,只有看到陛下的时候,才会笑得分外开怀。幽蓝色的眼睛里,笑容天真有若稚子,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象个孩子似的谢相,只识得陛下的谢相,在我们看来,很幸福,从未有过的,那样的幸福。
可今日陛下说了很久,谢相依然未醒。陛下兴高采烈的说着,要带谢相去看荷花的时候,谢相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早晨谢相的醒来,对我,就象是幻梦一场。
无论陛下说什么,谢相都象是听不到。以为他睡得太深,陛下想叫醒他,当那张微笑的面容触到谢相的额头,陛下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僵硬。
当朝的天子,就这么呆呆的,盯着床上他睡熟的爱人。我不安,想叫醒谢相,可摸到谢相的手,想搀他起来的瞬间,我才发现。
谢相,已经不在了。
手上的触感,冷冷的,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宁静的面容,我们看不清他已变成苍白色的脸,我们根本没有发现,谢相已经不在了。
发现谢相已去,陛下的反应很平静,他叫我放下谢相。陛下说,谢相其实只是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太深了,所以,醒不来。
话到最后,陛下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他轻声的问我,谢相是不是,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无言以对。
谢相的手冷了,他的身体冷了,他的笑颜也冷了。
他冷了,他不在了。
也只是这样,无论怎样的悲恸欲绝,他都不会再醒来。
我跪下叩首,跟着满殿的内侍跪下叩首。
“请陛下节哀……”
那一瞬间陛下失神,他全无反应地看着我们,好半晌没说一句话。
他轻轻地执起谢相的手,轻轻地用面颊去碰触。
好半天他一动不动,后来他放下了那只手。
漠然的,陛下往后退了几步,坐下,静静的,让我们拿今天要处理的国事奏章上来。就象平常一样,谢相还在的时候一样,有条不紊。
而一旁,谢相在御榻上安眠,只是他不会再醒。
陛下,象是忘记了这点。
黄昏的时候,照例,陛下想带谢相去看荷花,宫里有温泉,空气温暖而湿润,即使现在已到十月,荷花依然盛开。吩咐我们做着例行的准备,陛下和往常一样,抱起象是在沉睡中的谢相。
当触碰到身躯的时候,他仿佛才记起,谢相已经不在了。
瞧见我们迟疑的目光,陛下微微叹气,叫我们继续准备。他说他还是要带谢相去看荷花,因为谢相喜欢荷花。
“君阳喜欢荷花!”
他笑了起来。
“今天宫里的墨荷开了,十多年了,今年墨荷终于开了。君阳一直很想家,现在他回不去了,至少,至少要让他看看家乡来的墨荷!”
喃喃地,喃喃地,陛下在笑,可是我们都很想哭。
湖光云影,那天天色真好。
原来今日,如火焰般的墨荷竟然开了,可谢相已经无法再睁开他的眼睛。
依旧是夕阳西下,盛开的荷花景致,但如今看花的人却已只剩下一人。陛下的脸上一直都有笑意,哭成一片的是我们。
晚上陛下的膳食是一碗长寿面,这日他很晚才用膳,陛下不要别的吃食只要一碗长寿面。我不清楚陛下的理由,只是陛下吩咐了,我们也按他的心意传了一碗长寿面。陛下这天吃得很小心,谨谨慎慎,小小心心的把那长长的面一条又一条的吃下。
往常陛下吃面总是做不到一口不间断,做到的总是谢相,而今天的陛下,却破天荒的做到了。
吃完了面,陛下回头看向平时谢相喜欢坐的位子,面上有几许欢喜,但现在那位子已经空空,陛下的眼神很失望。
此时的谢相,已经入殓了。
****
那天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我坐在殿门之外,看着漫天灿烂的星子,我才突然记起。其实这天,是谢相四十七岁的生辰,只是我们忘了,老天也忘了。
谢相生性不爱张扬,每次生辰,只是煮一碗常吃的长寿面,与陛下一起分食。这习惯太寻常,所以谢相生病的时候,我们忘了今天是他的生辰。
只有陛下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以为那是深情,可看到接下去所发生的事,又不象是我所认为的那样。
谢相已不在,陛下也不来了。似乎人间的荣辱只是随着那人而存在,如今人不在了,南熏殿的繁华也随之湮灭。我与一同服侍谢相的梁公公,象是成了无主的孤仆。
曾想过,当谢相真的走了,陛下当如何?不曾料想会是这样的光景,我也只能叹息。
人说帝王之家多薄情,陛下也是如此吗?
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直到谢相头七那天。
谢相的棺木就停在陛下的寝殿之内,不论谁劝,陛下都不肯把谢相移出宫去,我以为这大概就是陛下对谢相爱情的表现了。
可头七那天,我瞧见在无人的时刻,抚棺痛哭的陛下,那样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我才知道陛下的心,真是痛到了极点。
我不由想起了谢相,谁也不认得的时候,才会表露出真情的谢相。如今,我所见的,面前所见到的,无人的时刻表露出真情的人,却是陛下。
而我终于知道那日谢相临终之前,给陛下写了什么。在陛下失声痛哭的时候,我见到飘落在地面的白纸上,有谢相清晰的字迹。
“玄昱,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如果比喜欢更深一点的,便是爱,那么我爱你。”
那时,谢相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将远离尘世。
那双微蓝色的眼睛,从此我们再也看不到。而那信,随着青烟与谢相一同化成了灰。
记得的,是谢相卧于棺木之内,依然宁静而祥和的表情,谢相那时的容颜,依然如生。于是总不肯相信,谢相不在的事实。我更不懂,为何谢相死后,陛下不能让他入土为安,甚至,还要用火焚他。
于是漫天焦红的烈焰,伴着素白的盛开荷花,那样安详而宁静的谢相不见了,谢相成了灰,我们的谢相,成了一堆青白色的灰。
墨荷盛放,似乎是为谢相送行而来。谢相焚骨,满宫怒放的墨荷一夜凋零。
此后,宫中的墨荷没有再开过。
谁言花草无情,而我也终于明白,人间不再有谢相。
只是我不明白陛下想什么,但陛下脸上,那样灰暗的神情,却让人不忍苛责。
叶子黄了,叶子落了,重煦三十三年的深秋,谢相的骨灰归葬云阳谢家祖坟。朝廷赐谥号为“文正”,燕国公的爵位由谢相独子谢庭袭爵。
很多人疑惑,怎么陛下会同意让谢相回去,陛下与谢相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也有很多的人庆幸,妖孽已除,圣明的君主终于可以重新成为无瑕疵的帝王。
可事实并非如此,其中的原因我知道,只是我不能说。
谢相骨灰离京那天,朝中官员送行不多,而国子监学生却是倾巢而出,还有不计其数的百姓跟着谢相的灵柩,渐行渐远……
学生说,谢相有师表,为弟子范;百姓说,谢相有惠政于民,于民有恩。
谢相十年执政,不扰民,不与民争利,谢相大兴教育,他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有才的人,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那天,陛下没在公众前露面,世人传闻陛下对谢相只是一时迷恋。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陛下其实站在京城最高的山上,看着谢相走。陛下吹着笛子,一路跟着灵柩前行的队伍,一直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再也看不见送别谢相的队伍……
那天,陛下在山上坐了一夜,而清幽的笛声,也响了一夜。
来日再见时的陛下,看上去已经和平时的他没什么两样,可我明白,其实陛下已经不一样了。
****
谢相去后,我便调至陛下身边,梁公公调至太子身边服侍。于是,我还是留在了南熏殿里,而陛下下朝之后总喜欢在这里停留。
南熏殿里依然保留旧时的陈设,还有那清淡而又绵绵的墨荷香,仿若谢相还在生时的样子,只是里面住着的人不在了。
更深露重,初冬的天气,渐渐冷了。这样的夜里陛下总是不眠,一个人望着满天的星子,无声的叹息。
太子对于陛下火焚谢相一事不能谅解,除了例行请安,他与陛下无话可说。
唯一能和陛下说上话的人,是谢相的义子谢寻,但他也不在陛下身边。听说,他与谢庭一样,在云阳谢氏陵园结庐而居,为谢相守丧。
也许一个人很寂寞,陛下时常一个人吹着笛子。
一个人,静静的吹着笛子,吹了一夜--
常常听到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我没想到,笛子吹出的曲子,也能这样的哀凄。只是悠扬的乐声里,所谓相知之曲的《高山流水》,我们听得到的,只有满心的凄惶。
陛下常常忘记,谢相走了。
他还是保留着旧时谢相还在的习惯,仿佛谢相依然在世。有时吃着看着的东西,正巧是谢相所爱,陛下总是如旧,习惯性的开口,习惯性的伸手,想把东西递出去,可面对的却是满室淡淡的虚无,陛下的笑容那时淡淡的隐去。
谢相已经不在了,于是陛下,时常,只是对着空气说话。
陛下依然是个称职的皇帝,可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只有提到谢相的时候,他才会微笑,淡淡的,很幸福的微笑。
可谢相已经走了,不管陛下提起他时的笑容多么幸福,他也已经走了。
这样的陛下,实在让我担心,陛下身为至尊,怎能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但我的劝告,陛下很少听。
一次我忍不住,我小声劝谏陛下,陛下如此行事,怎能让九泉之下的谢相放心。
陛下怔怔看着我,半晌。
他什么也没说,微微的朝我笑。
此后,依然如旧,处理国务却更加拼命。
见陛下一日比一日憔悴,我突然有种感觉,陛下也将不久于人世。
以前谢相和我说过一句话。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重来,于是失去什么,也不会介意。但年纪大了,却会珍惜所有,因为这样的年纪,一旦没有了,就不会再有。
陛下也已经老了。
谢相的葬礼结束后又过了半年,陛下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临终之前陛下的眼睛只是看着我,手指着自谢相去后,便置于他枕边的青瓷坛。见我拼命的点头,陛下才含笑逝去。
重煦三十四年的春天,重煦帝独孤炫崩于钦明宫南熏殿,享年五十一岁。
太子独孤冥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改名为“慎”,朝议,重煦皇帝庙号“世宗”,谥号“显皇帝”,入葬昭陵。
****
来年开春,新帝改元永徽,号永徽帝。
新纪年开始实行,属于谢相与陛下的时代,过去了。
世宗皇帝崩后,我随即调至新帝身边伺候,梁公公自请入昭陵为先帝守陵。他说没有先皇和谢相的地方,他不愿意再住。而我,也许我还年轻,想看看世面,于是我依然留在宫里。
而新帝,十分怀念他的老师,因此南熏殿依然保持原样。
永徽三年,卫国公居玉病逝。他的墓,是他生前选好的,就在一所无名墓旁。那所无名墓里,埋着的,是一群死去已经很久的人,那些人有着一个同样已经湮没很久的名字,叫做“清河崔氏”。
永徽三年,皇后元羲和薨,谥号“文德顺圣皇后”。临终之前,将太子独孤睿托付于结束守丧回来的中书舍人谢寻。
永徽八年,先代影王独孤净薨,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