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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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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么也挡不住了!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让你
变成烂泥!变成灰烬!变成齑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
  他狠狠地咽了两口唾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绕到灶下,愣愣地看着小娴怪笑。小娴也歪着头,扑
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冲着他笑。可她笑着笑着,脸色就渐渐地变了。嘴唇就粘在牙床上,再下不来了。
  谭功达口中急急地叫了声“小娴”,身体向前一纵,以泰山压顶、排山倒海之势朝她猛扑过去,将
她按在了麦秸秆中。白小娴没有任何防备,经他这一扑,往后便倒。灶铁敲在锅底上,灶膛里顿时火星
四溅。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一时间天旋地转,嗓子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忍不住直想
呕吐。她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谭功达的一只手早已从她的棉袄底下伸了进来,她的胸脯一阵
冰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小娴对谭功达的闪电突袭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不是出于隐忍
和纵容,而是完全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她的大脑出现了短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眨
巴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着边际的心事。可谭功达这这段间隙中也无所作为,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
办!嘴里“妈呀妈呀”地乱叫着,哼哼唧唧,手忙脚乱,像头猪一般在她怀里乱拱。很快,回过神来的
白小娴决定反击。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种谭功达从未从未听见过的持续不断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谭功达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可白小娴叫得更厉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娴在挣扎中,手碰到了灶铁,她悄悄地抓住了它。
她把灶铁举到谭功达的眼前,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灶铁通红的一段已经顶在谭
功达的胸前。他的棉衣立刻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谭功达像个被人缴了械的俘虏,慢慢地站了起来,
高举着双手,向后退却。白小娴用灶铁杵着他的胸脯,一直把他顶到了水缸边的墙旮旯里。
  “流氓。”白小娴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并不高,听上去就像是在轻声地叹息:“流氓。你是个流氓。原来你是个流氓。他妈的你
竟是个流氓!”很显然她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她将灶铁往水缸里一丢,
“嗤”的一声,水缸里就腾起了一股白烟。她一手提着裤子,在厨房里转悠了半天,满嘴胡言乱语,自
己都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厨房的门,拉开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来,从地上捡起那根
裤腰带,看着谭功达,轻声道:“你这儿,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见。”白小娴没有
回文工团驻地,而是径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会儿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咚咚的砸门,吓得他一骨
碌从床上翻下来。他跑到客厅里,老婆早已裹着一条毛毯,把门打开了。她看见白小娴披头散发,目光
痴呆地站在门口。夫妇二人赶紧把她拉进屋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白小娴依旧像个梦游人似的,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强奸,强奸。狗日的,强奸。”白庭禹看
见她满脸是血,上嘴唇肿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色的瘀痕。夫妇二人围着她问了半天,问她到底是
被谁强奸了,她也不答话,只是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夫妇二人飞快地对望了一眼,白庭禹对老婆道:
“你先去帮她洗洗,找身干净的衣裳替她换上,再来说话。”当白小娴裹着一条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厅里
的时候,她的嘴唇上已经涂了一点紫药水,看上去就像刚刚吃过桑椹一样。她缩在沙发上,身体仍然在
簌簌发抖。白夫人给她端了一杯热水,白小娴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恩格斯的
画像,玻璃相框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又抓起烟灰缸,吓得白庭禹一闪身,那烟缸飞向了
墙角花梨木架上的鱼缸,鱼缸碎了,水“哗”的一声泻到地上,那红金鱼却还在地上扑腾着。
  看到侄女大发雷霆,白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么砸,就怎么砸。你知
道砸东西了,证明你没有疯。”白庭禹却是早就不耐烦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并没有抽,只是
放到鼻前闻了闻,冷冷的说:“说吧,孩子,谁强奸了你?我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白夫人瞪了他
一眼,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随后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是谭县长。”白庭禹一愣。一个人想了半天,
把他那掉光了头发的秃脑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里自语道:“哈哈,谭功达,你这小子!哈哈,这
回你倒是真急了!动真格的了。你不是吹牛说,女人对你可有可无吗?哈哈。”白小娴不依不饶。她连
哭带叫地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叔叔讲了一遍,并让他马上下令去抓人:“去迟了一步,就
叫这狗日的跑了!”白庭禹笑眯眯地听完了白小娴颠来倒去的哭诉,对侄女道:“小娴,这,这这,这
不叫强奸……”白小娴一听叔叔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杏眼圆睁,又要摔东西,可茶
几上的一只景泰蓝花瓶已被他婶子抢先一步抱走了。
  “这都不算强奸,算什么?”“这不叫强奸。”白庭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都摸了我的奶子了,还不算强奸吗?”白小娴叫道。
  “你小点声!”白庭禹低声提醒她,“邻居都让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不是强奸。”
“那是什么?啊?你说,那是什么?”“那叫操之过急。”白庭禹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夫人
强忍住,抿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同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裤腰带都扯下了,这流氓!你们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告他。”白庭禹终于将那
支烟点上,道:“你就是告到县里,最后不也是由我们来处理?何况人家还是县长呢。”“县里告不赢,
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上北京,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白小娴的牛脾气上来了,怎么劝都不行。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白庭禹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摆出了无数的道理,运用十分严密的
逻辑,来反复论证这件事为什么不算强奸,而是男女之间一种十分常见,并且正当的行为。甚至就连马
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种行为虽说和强奸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动机却大相径庭。这
种行为的后果之一,是为了繁衍后代,一句话,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也可以说,关系到党
和国家的未来:“谭县长的性子的确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们还未结婚,他这么做是不恰当的,我们应
当对他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可你想一想,谭县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心扑在全县的工作中,到今天还
没娶上媳妇,这难道不应该值得我们敬爱吗?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欲嘛!一时急火攻心,鬼迷心窍,
做出些越轨举动,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这是每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仅不能回避,而且必须严肃
面对的事……”一番话说得白小娴将信将疑,虽说嘴上仍不服软,心里毕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尤其是
当她听说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这样丑恶的勾当,顿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白小娴
平时最崇拜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布,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说,你们以后不要
叫我白小娴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同寝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娴,她甚至
早早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让谭功达留胡子。她仔细观察过了,
谭功达的胡子又浓又密,若是好好留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和马克思不相上下。不过,她在内心一点也没
有原谅谭功达的意思,她特别受不了他像个猪一样乱撞乱拱,哼哼唧唧,满嘴胡言乱语,其下流无耻,
简直令人发指。
  白夫人招呼小娴上床睡觉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窗户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于兴奋过度,白庭
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上厕所,看见老婆的房中亮着灯,两个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
么。他解完手出来,走过老婆的房门口,就听得里面小娴的声音道:“他扒掉了我的裤子……反正什么
都被他看了去,今后我对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老婆咯咯地笑了两声,安慰她道:“傻闺女,就是给
他看了去,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你们结了婚,他迟早是要看的。夫妻之间,还说什么秘密!”小娴道:
“可他还咬我,真的像条狗一样!我的嘴唇就是被他咬破的。”夫人道:“这是好事。说明他还年轻,
火力壮。”“这怎么是好事呢?”“这个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知道了。”老婆嘿嘿地笑着,“像我和
你叔叔这样,一人占一个屋,平常一年到头连话也说不得三四句,清汤寡水,这与守活寡又有什么两样!”
白庭禹听到这里,只得龇牙咧嘴,暗暗苦笑。他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庭禹到县里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谭功达正在那儿等他。白庭禹见他抓耳挠腮,
欲言又止的样子,脸憋得通红,就猜到他是为昨晚的事情而来。他没事般地笑了笑,拍了拍谭功达的肩
膀,对他说:“老谭哪,什么都别说了!事情呢,我都替你解决了。你可得好好请我吃一顿。”“好说
好说,”谭功达道,“那个自然,我,我当时也是一下乱了方寸。”“这算得了什么事?不过你以后可
得悠着点,人家毕竟才二十出头。”“当然。当然。”谭功达道。
  “依我之见,你好好给人家写封信,道个歉,好好解释解释。”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事,谭功达起
身告辞,白庭禹将他送到门外,忽然拉了他一把,笑道:“昨晚我们家的鱼缸被小娴砸碎了,你得记着
给我买新的。”5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噙着一枚糖
果。车窗外雨下得正大,谭功达坐在后排,鼾声如雷。在刷刷的雨声中,佩佩觉得四周有一丝难言的静
谧之感,似乎雨幕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隔开了。她觉得心里很安稳,不时有雨滴渗过车顶的篷布,
落在她脸上,凉凉的。车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从春分到谷雨这段时间,是梅城一带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季节。县机关大大小小的干
部都被谭功达赶到运河水利工地去了。杨福妹留守值班,干部们全都下了乡,偌大的办公楼忽然变得一
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残之外,她有时在楼道里成天碰不到一个人,连食堂也是空空荡荡的。
  谭功达闹了一段时间的肾炎,在医院打点滴。他不时地打电话给姚佩佩,通知她干这干那。最要命
的,谭功达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会写文章,要她给县广播站写几篇通讯。虽说县长口授了大部分内容,
可这种官样文章比不得自己写日记,每写一句话,都得在自己的心里来一番挣扎和搏斗。短短千余字的
广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时常往图书馆跑。图书馆也没什么人。女管
理员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时还会将家中的毛豆带到单位来剥。姚佩佩胡乱地从书架上拿下书来随意
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杨梅、草莓和梅子并不是同一种植物;知道了毛主席还可以叫毛润之,而且还先后
娶过好几个老婆;知道共产党居然是在嘉兴南湖的一条船上成立的。也许还下着雨,说起来还挺有诗意
的呢,就像古时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这个世界摆平了。转眼之间,天地竟然
为之变色,真是令人敢想像……这些妇孺皆知的常识,姚佩佩却像在看西洋镜似的充满了好奇。不过,
她想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如此隔膜,也会觉得怅然若失。
  谭功达读了她的文章,有时会从医院专门打电话给她,表示赞赏。姚佩佩虽说有点害羞,心里还是
觉得挺受用,虚荣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妈逼着给谭功达往医院送过一次鸡汤。两个人居然在病房
里谈了一个下午的话,这让佩佩心里觉得怪怪的。两个人成天坐一个办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时一天
也说不上一两句话,可到了医院里,两个人忽然都变得婆婆妈妈的。佩佩竟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婚事,
谭功达倒也不避讳。说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娴小娴”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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