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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胡琴,慢悠悠地唱道:见过你罗裳金簪,日月高华见过你豆蔻二八俊模样见过你白马高船走东洋见
过你宴宾客,见过你办学堂到头来,风云黯淡人去楼空凄惨惨天地无光早知道,闺阁高卧好春景又何必,
六出祁山枉断肠如今我,负得盲翁琴和鼓说不尽,空梁燕泥梦一场……
谭功达心中凛然一震,鼻子发酸,竟然流下泪来。如同突然坠入深不可测的梦境之中,怎么也挪不
开步子。他抬头看了看那个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过烈士陵园的森森翠柏和高耸的纪念塔,
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白云堆积,一群小学生正排着队,在纪念塔下唱歌。那歌声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
过来,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司机小王在马路对面不停地按着喇叭。谭功达一边过马路,一边玩味着瞎子戏文中“闺阁高卧”和
“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里七上八下。这戏文仿佛是特地为他写的,让人意气顿消,萎靡不振。
到了车前,他听见姚秘书和白庭禹两人还在谈论着刚才的事,姚秘书笑得直喘气:“那老头,还以
为我们和毛主席住在一个大院里呢!”白庭禹正色道:“小姚,你可别笑老郭傻。那老头,精着呢!他
前面说了一大通儿合作化的坏话,心里不踏实,就找个法子逗我们开开心罢了。”谭功达接话道:“你
们这些从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可比不得我们这些苦出身。那些农民,看似木讷呆板,实则是天生的哲
学家和外交家。他们心中的花花肠子一点也不比你我少。什么时候我们小看了农民,什么时候我们就要
犯大错误。”“可不是!”白庭禹笑着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老谭,你要是喜欢听戏,明天回到梅
城,让文工团的白小娴专门给您演一场不就得了。”姚秘书道:“白县长,老听你小娴小娴的,这个白
小娴是谁呀?”白庭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谭功达,对小王吩咐道:“时候不
早了,开车。”那吉普车就开足了马力,卷起一股漫天的尘土和煤屑,朝水库大坝的方向疾驶而去。
2普济水库原是谭功达提议修建的。1935年,燕京大学水利工程系的几个学生和他们的教授美
国人罗伯特曾来到普济,做过一年多的水文调查和地质勘探,画出了详细的施工图纸,并在两年后给南
京的国民政府提交了一份可行性论证报告,后因卢沟桥事件爆发,此事遂被搁置起来。
自从谭功达提出这个议案之后,大会小会开过十多次,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在
异想天开。尤其是主管工业和水利的副县长赵焕章,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眼下连年饥荒,
县财政入不敷出。刚刚上马的铜管厂、水泥厂都濒临倒闭。河道要疏浚,灾民要救济,军烈属要抚恤,
学校要新建,教师要工资。这大坝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几个村庄,移民安置费从哪里来?他这么一说,
县政府大小官员同声相应,把谭功达脸都气歪了。
他私下里还问过姚秘书。不赞成倒也罢了,这小妞还尽拿一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来打趣他:“呦,
谭县长,您随农业代表团去了一趟高加索,见识了斯大林集体农庄的电灯电话,回来就逼着我们修大坝
发电,您若是去了圣彼得堡,还不得让我们去修克里姆林宫呀。”谭功达被她的一番话噎得牙咬切齿,
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掐住她那娇嫩细长的脖子来解气。不过,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这个小妮子颇不平
常。毕竟是从大上海来的有文化的青年,她竟然也知道克林姆林宫在列宁格勒,而且还知道列宁格勒原
来叫作圣彼得堡,看起来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傻。
他又去把那通讯员出身、现任县办公室主任的钱大钧找来问话。钱大钧过去常年跟着他打游击,一
直伴随左右,人前叫他谭县长,人后叫他谭大哥,是谭功达惟一可以无话不谈的心腹知己。不料,谭功
达说起建筑大坝之事,钱大钧略一沉吟,便用那“掏心窝子的话”好心规劝道:“旧社会做官的人,只
图地方太平无事。若遇紧急,能拖就拖,能混则混;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如果硬是蒙混不过去了,火
烧到眉毛,也只是拆那东墙补那西墙;移那桃花接那梨木;引那北江之水灭那南山之火。只为得保住头
上乌纱,为官一任,白银千两,任期一满自顾升迁。管他冬夏春秋,冷热温凉。现如今,解放不久,百
废待兴。就眼前这些鸡零狗碎,焦头烂额之事都不惶应付,何苦无风兴浪,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水库
大坝我是外行,却也知道那不是一个便宜的买卖。伤筋动骨,吉凶难测,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只怕是
不好收场……”一席话说得谭功达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欲申斥,又无言。没等大钧把话
说完,他就把桌子一拍,一声不吭,径自走了。出了门,这才在走廊里骂道:“呸!我还当你是个智囊,
却原来也是一个獐头鼠目之辈。”最后,他只得向他的老上级,住在鹤壁的老虎求援。老虎原名聂凤至,
家在庆港,曾跟着他父亲宝琛,在陆家帮佣多年。谭功达刚参加新四军的时候,老虎已经是挺进中队的
一个团长了。1926年,席卷梅城一带的大饥荒中,老虎扛着一袋大米,踏着深深的积雪,星夜来到
普济,救了一村人的性命。这件事,老虎多少年来一直津津乐道:“你母亲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弄清
楚那袋大米究竟是哪儿来的。”对于在普济修建大坝一事,聂凤至起先也极感踌躇,禁不住谭功达的软
磨硬泡,最后只得说:“你要的钱,地委只能替你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工程技术方面我也可
以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弟,这长江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凡事可缓不可急。万一弄他个坝塌堤崩,水
淹七军,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来帮你擦这烂屁股。”吉普车驰进水库大坝,山路也变
得陡峭险峻起来。山上的猕猴跳下来挡道,司机小王左躲右闪,颠得姚佩佩一路大呼小叫。可白庭禹照
样一路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汽车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谭功达看着身边直呕酸水、脸色惨白的姚佩佩,
又看了看村舍上空那一轮恹恹西沉的红日,眼前突然浮现出家家户户花放千树、灯火通明的美好蓝图来。
想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渐渐的游离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虚光来。
姚佩佩嗔道:“县长,我的头上被撞出了好几个大包,不信你摸摸。”说着就歪过头来,让县长查
验。可谭功达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佩佩见县长目光痴呆,与那《红楼梦》中着了魔的贾宝玉一个模样,
知道他又在犯傻做美梦了,就推了推他,低声说:“县长,你听,这是什么声音?”谭功达经她这么一
推,就听得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一片哭喊之声。
吉普车刚刚在地上停稳,一伙披麻戴孝的农民呼拉一下围了过来。他们不顾民兵的阻拦,向潮水一
般把吉普车围得水泄不通。谭功达他们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打开车门,刚一下车,吉普车前面的挡风玻璃
早已被数不清的扁担和竹杠敲得粉碎。当地的几个乡干部眼见着县长驾到,想控制一下局面,也早已被
人群冲散。幸亏几个身背钢枪的武装民兵拉出一道人墙,谭功达才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他早晨在电话中只听说大坝出了事,可没想到聚集了这么多人。谭功达对夏庄一带彪悍的民风早有
耳闻,没料到居民如此蛮横。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可这样的场面,倒是第一次遇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姚秘书,起先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皮鞋,还满地去找另一只,被人群一冲,连手里的一只也顿时
不见了踪影。她使劲地抬起脖子,而谭功达的一支胳膊正抵着她的后脊梁。他的骨头还真硬!不知不觉
中,她的双脚也已离开了地,随着人潮飘移沉浮。正在这时,她突然看见脑袋顶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
家伙,不知是什么玩意,可等它到了近处,就吓出一身冷汗。
原来是一口红漆大棺材。姚佩佩躲躲闪闪,最后很自然地依偎在了谭功达的怀里。她的头晕乎乎的。
忽然,她听得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喊:“让那个狗日的县长出来说话!”心里不由得替谭功达捏了把汗。
她看见白庭禹副县长在司机小王的护卫之下,身先士卒,已成功地爬到了吉普车的顶盖上。他不知
从哪里弄来了一只铁皮喇叭,要对百姓们训话,来它一个长坂坡一吼,喝退百万雄兵:“大家不要闹,
我是……”他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枚石头打中了他手里的喇叭。白庭禹干笑了一声,
似乎不以为意,清了清喉咙,高声叫道:“大家不要闹,我是白副县长……”人群中有人高叫:“打的
就是你个狗县长!”话音刚落,第二块石头疾飞而来,不偏不倚,正中白庭禹的下颏。白县长只得丢了
喇叭来护他的下巴,双腿一软,从吉普车上滑了下来,捂着嘴嗷嗷地怪叫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时姚佩佩已经无可奈何地蜷缩在谭功达的怀里。谭功达感到佩佩一头秀发已经拂到了他的脸。佩
佩。佩佩。我可不是故意的。她脖子里的汗味竟然也是香的。她的唇齿间水果糖橐橐有声。难道她在吃
糖吗?佩佩,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还有心思吃糖吗?谭功达拼命地试图与他的下属保持一点距离,折
腾了半天,最后只得放弃挣扎,听之任之了。她的身体竟然这么柔软!浓浓的糖果的芳香似乎不是来自
于糖块本身,而是直接来源于她的唇齿,她的发丛,她的身体……不远处一个武装民兵,手抱一杆枪被
人群挤得原地在打转。谭功达的心怦怦地跳着,汗水早已将衬衫浸得透湿。眼看局面就要失去控制,谭
功达忽然怪笑了一下,低声对那个民兵说:“你他娘的手里拿的是什么?”“报告首长,是枪。”“废
话!”谭功达骂道,“枪里有子弹没有?”“有。”“那你会不会放枪?”“会。”“那你他妈的还愣
着干什么?打呀!”“朝朝朝,朝哪儿打……”“这个我不管。”那个民兵脸色惨白,他艰难地转过身
来,似乎想弄清楚首长的真正意图,可哪里还找得到谭功达的半个影子?那民兵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见
他“唰”的一声拉开了枪栓,举起那只半自动,朝天就是一枪。
枪声一响,空气似乎一下子被收紧了,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那民兵一看这一招果然有用,索性将
手中的枪横着端了起来。其他的民兵也朝他聚拢过来,枪口向外,子弹上膛。人群开始有了些松动,推
推搡搡的,向四周缓缓退却。百姓中有一个胆大的,直着嗓子叫道:“大家不用怕,共产党的枪不杀老
百姓……”他这一叫,人群退得更快。不一会儿的功夫,棺材前就腾出了一大块空地。谭功达见时机已
到,一猫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他整了整衣领,人们以为他要说话,谁知他竟然皱着眉头绕着那口棺材,踱起步来,差不多走了两
个来回,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庄乡乡长孙长虹在哪里?”半晌,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汉子躬着身
子走到近前,垂手而立。谭功达看也不看他,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几个民兵道:“绑了!”随后,他又
问:“普济乡乡长高麻子在哪里?”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快步走到谭功达面前,抬头对谭功达挤眉弄眼:
“哎哎哎,伙计,不管我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谭功达没等他把话说完,照例喝道:“绑了。”
姚佩佩仔细一看,这个姓高的乡长脸上果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坑。
“谁家死了人?”人群中立刻走出来四五个人来,身上披着白洋布和麻袋片,为首的一个长者走到
谭功达身边,一个劲地作起揖来。
“老人家,死者是你们家什么人?”谭功达问他。
这时,站在老头身后的一个年轻妇女突然一把推开老头,将脖子一扭,大声道:“那死鬼是我短命
的丈夫,怎么着?”姚佩佩与这个女人一打照面,就知道她是个厉害的角色。谭功达打量了她一眼,语
调明显地变得温和起来:“怎么死的?”“死都死了,你还问这些鸟事干什么?”那妇人说。人群中一
阵哄笑。旁边的一个老婆子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上前道:“死者是我的儿子。名叫王德彪。前
日里大坝闹事,争执不下,人群推挤,我的儿脚底一个不留神,跌下山崖,摔死了。”“你们几个人留
下说话,其他的都散了吧。”谭功达说。
“大家都散了吧。”白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