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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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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坐在凉席上,正用指甲抠着脚板底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笑道:
“小姚,听说今年新鲜的桃子已经上市啦?”佩佩心里想:一定是他刚才看见姑妈买了一兜桃子进门,
才故意琢磨出这句话来,启发她。她赶紧回到家中,捡大的挑了三五个桃子,给他送了过去。
  吃过中饭,姚佩佩骑着自行车去县里上班。太阳火辣辣的,洪水刚退,地上仍不时可以看到晒得发
臭的小鱼和泥鳅。她刚骑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见了两个穿灰色短袖制服的陌生人。两个人都戴着眼镜,
衣兜里都插着钢笔,手里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细一瞧,这两人的长相竟然也有几分
相似,心里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们一眼。这一看,其中的一个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车
笼头,笑着问道:“同志,请问这儿是大爸爸巷吗?”“是啊。”“有一个名叫卜永顺的人是不是住在
这里?”佩佩一听他们要找卜永顺,笑了起来:原来是找姑父。她朝巷子里指了指:“你们从这巷子一
直走到头,往左拐,看见一棵大香椿树,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见肉联厂的大门了。我家,不,他家,就
住在肉联厂的隔壁。”两个人同时露齿一笑,道了声谢,挺着胖胖的肚子,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
  姚佩佩来到县委大院门口,看了看表,已经迟到了五六分钟。她看见司机小王拎着一只铁皮铅桶,
手里拿一块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车。在吉普车旁边,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窗户上遮着一层白色
的纱幔,车身满是泥迹。传达室的老常也在那儿帮忙,他手里捏着一根棍子,正要把轮胎上厚厚的干泥
巴捅下来。
  自从他收到小王的情书之后,姚佩佩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小王也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多了一层
阴郁之气,成天没精打采的。人比原来也更瘦了,嘴边留了一撮黑笃笃的小胡子。小王的胆子太小了,
人也腼腆,有时候在路上碰见姚佩佩,自己脸一红,就像做贼似的,一个人远远地绕开了。到了后来,
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种负罪感:本来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可给那羊杂碎一搅,反而弄得
像个仇人似的,心里不免有些伤感。有时候也想到给他写封信,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为难。
  佩佩在院子里停好自行车,正要上楼去,没想到小王朝她紧走几步,嘴里冷不防冒出一句:“打倒
法西斯!”姚佩佩这才回想起他情书中的那个约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谈恋爱,就应当回答说:“胜利属
于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没写。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礼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装
出没听懂他话的样子,胡乱道:“哪来的法西斯?吓我一跳!”随后,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开了。可
小王还是不死心,手里捏着那块抹布,又朝她追了过来,到了楼门口,冲着佩佩的背影,喊道:“革命
尚未成功!”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须努力”,可转念一想,这不行。如果这么
说的话,不是一种变相的鼓励又是什么?这表明,自己尽管目前不同意,可以后还是有希望的!这小子,
别说,还挺贼的,天知道他怎么想出这么个鬼主意来!自己差一点上了他的套!想到这儿,姚佩佩转过
身去,对他笑了笑:“同志继续擦车!”随后,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她听见老常在身后对小王嘀咕道:“哟嗬!你们两个小鬼头,还对上暗号了呀。”会议还没开始。
走廊里挤满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只有谭功达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楼道的窗口吸烟。
会议室里也是乱哄哄的,姚佩佩看见汤雅莉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呼啦呼拉地扇着风。房间里弥漫着一股
汗酸臭。汤雅莉告诉她,好像是扩音器的线路有问题,会议推迟了。
  她看见主席台上的几个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说话。钱大钧手里托着一只烟斗,正在金玉的耳边说着什
么,几个穿蓝布工作服的电工浑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着检查扩音器的线路。金玉身穿拷绸皂衣,一
边频频点头,一边探头向会场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熟悉的人。
  汤雅莉今天满脸不高兴,不怎么爱说话。姚佩佩把在楼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说了,雅莉也只是勉强
笑了一下。
  “你这人怎么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雅莉正想说什么,忽听得
扩音器炸出“吱”的一声,震得他们赶紧捂住了耳朵。既然扩音器已经修好,钱大钧清了清喉咙,宣布
开会了。照例是全场起立,照例是合唱《国际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歌词也记得不太熟,
本想不唱,一见汤雅莉唱得有板有眼,也只得跟着她忽高忽低,怪声怪调地乱唱了一气。可唱了没几句,
忽见汤雅莉面有怒色,对她耳语道:“你不会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调。”姚佩佩脸一红,
再也不敢出声了,心里嘀咕道:这羊杂碎,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假正经!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布撤消谭功达党内外职务、停职检查的决定。随后,地委
副书记邱忠贵宣布梅城县新的干部任命:白庭禹担任梅城县县委书记;钱大钧任代理县长;杨福妹升任
副县长兼办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头来,从主席台上一个个数过去,果然已经没有了谭功达的身影。虽
然心里早有所料,可还是觉得怅然若失。会场上鸦雀无声,一台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动着,扇得主席台
上的纸页片片翻起。
  接下来,由新任代理县长钱大钧宣读抗洪救灾先进个人名单。姚佩佩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心里觉得既凄凉,又滑稽。她见汤雅莉表情肃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页纸上,写了句悄悄话,用铅笔的
橡皮头,戳了戳她的胳膊,让她去看。没想到,汤雅莉很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过那张纸来,飞
快地写了一句话,递给她,佩佩一看,见上面写的是:对不起,现在正在开会,有什么事请你开完会再
说!!
  望着那两个惊叹号,姚佩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渐渐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滞,脸上火辣辣
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悲哀地意识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围困的小岛,任何一
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隐秘,无法触碰。从现在开始,坐在她身边的这个汤雅莉,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以
自诩为落后分子为乐、与她沆瀣一气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观园,也会变成一片瓦砾,被大雪覆盖,白茫
茫一片。佩佩觉得自己的内心黑暗无边,而其中最珍贵最明亮的那一缕火光,已经永远地熄灭了。往后,
她必须一个人来面对这个让她颤栗不安的世界了。
  她听见钱大钧吞吞吐吐地宣布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由谭功达上台作公开检查。当钱大钧提到“谭
功达”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级虽然已大权旁落,却仍然余威犹存。会
场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佩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幕。可是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坐在
门边的一个干部向白庭禹报告说,会议刚开了没几分钟,坐在台下的谭功达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颇
为尴尬,他赶紧与坐在身边的杨福妹说了句什么。佩佩看见杨福妹迈着她那肥胖的萝卜腿,从主席台上
下来,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谭功达去了。
  时候不大,杨福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走到主席台前,踮着脚,在白庭禹耳边说了句什么。
白庭禹又侧过身去,与金玉交谈,金玉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会议中断了二十多分钟,钱大钧脸色铁青地
宣布散会,大家回办公室继续上班。
  姚佩佩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些暗自庆幸。她跟了谭功达这么些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谭功达
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正在犹豫着在散会之前,要不要与汤雅莉打个招呼,可当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椅子早已经空了,汤雅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姚佩佩走进办公室,看见谭功达把办公桌的两个抽屉都搬了出来,正在那儿整理自己的东西。他显
然对今天的会议早有心理准备,看上去倒是一脸轻松,见姚佩佩抱着一堆文件进门来,谭功达对她笑了
笑:“让我作检查,凭什么让我作检查?撤老子的职可以,让我检查,门都没有!”他见姚佩佩没有答
话,又道:“你知道刚才杨福妹来叫我去作检查,我是怎么回答她的?”“您怎么说?”“屌!”佩佩
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倒觉得莫名其妙地畅快。他要是不当官,也许就能变得聪明一点。
这傻瓜被撤了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赶紧放下文件,忙着过去帮他一起整理东西。谭功达随手将
一大摞捆好的信件从桌上推过来,让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烧掉。
  “全都烧掉吗?”“全烧掉!”谭功达道:“这些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成天写什么匿名信……”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红了脸,“其中有几封是我写给你的……”“你?”谭功
达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一下子变得温柔而暧昧,“真的吗?那,那我们,把它找出来?”“不用找
了,都是骂你的话。”佩佩低声道。他竟然对那些匿名信毫无印象!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拆看!看来自己
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点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钟,苦楝树上的阴影说不定就会移走的…

  “你写过几封?”“记不清了……”“我们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吗?干吗
要写信?”“您说呢?”……
  正在这时,钱大钧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脸尴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书,你出去一
下,我和老谭说几句话。”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谭功达朝她使了个眼色。佩佩只得从椅背上拎过她的
包,出去了。
  她听见钱大钧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见姑妈满脸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脸,笑得她心里发怵。随后
姑妈捉住她的一只手,神神叨叨地将她拉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拍着她的手背,说:“闺女,这么大的
事,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姚佩佩满脑子都是谭功达被撤职的事,满腹焦忧,心神不定,见姑
妈这一问,便吃了一惊,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让姑妈这么高兴?”她姑妈假装生气地把她手一推,
嗔怒道:“死丫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政府派来的两个做外调的同志已经向我透了底了。”姚佩佩一
听说“外调”两个字,头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带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
那两个陌生人。她起先还以为是姑父单位的同事呢,原来是为自己的事而来。
  “今天下午,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找来了。一进门就掏出本子来,问这问那。我问他们到底想了
解什么事,他们就说,只要与姚佩佩同志有关,所有的事都不应该向组织隐瞒。我当时就是一愣,还以
为你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再看了看那两人的脸色,慈眉善目,态度也还和蔼可亲。我一边用一些不相
干的事来搪塞,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没弄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我什么话都不会跟
他们说的。那位年轻一点的,毕竟历练不深,经不住我再三盘问,便道:”是省里要调姚佩佩同志去工
作。“我一听说你要去省里工作,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我把你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闭着眼睛瞎
吹呗!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那两人可真傻!我的话他们还真信!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
我又问他们,我们佩佩若是到了省城,会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那年纪稍长一点的倒是口风很紧,他说他
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材料。你这个丫头,虽说摊上了那么一个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
你是哪里修来的这个福分?天上掉下一块金子来,怎么偏偏就砸在你的脑袋顶上?”她正这么眉飞色舞
地说着,姑父也下班回来了。姑妈立即就丢开她,围着姑父,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姑父也挺高兴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边,以长辈的口吻勉励教训了她一通。末了,姑妈又将她拽到
一边,低声对她说:“不过,那两人倒是问起了你的家庭历史。详细地盘问你爹被镇压、你妈上吊的事,
我起先还想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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