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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里大坝闹事,争执不下,人群推挤,我的儿脚底一个不留神,跌下山崖,摔死了。”“你们几个人留
下说话,其他的都散了吧。”谭功达说。
“大家都散了吧。”白庭禹跟着嚷嚷道。他的腮帮子早已肿起了一个大鼓包。
谭功达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刚才那个鸣枪示警的民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干得好!小
伙子,你叫什么名字?”3白庭禹的老家就在离水库不远的夏庄,第二天又是清明节,在处理完水库大
坝的械斗事件之后,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几天。
此前,在大坝附近的工棚里开了一个干部会。在如何发落孙长虹、高麻子这件事上谭功达的态度十
分坚决。他说:“水库上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完全是当地乡干部采用绥靖政策,姑息迁就的结果。高麻
子倒也罢了,这个孙长虹应当就地免职。他本来就对修水库一事阳奉阴违,因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
蓄意偏袒,甚至带头闹事,故意制造事端,其险恶用心路人皆知……”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赞同谭县长
的意见。可说到后来,却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来是如此。“这么点小事,夏庄、普济两乡
的干部,本来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着惊动县委。死个把人算什么?你们就惊慌失措,应对失当,
终于酿成事端。若不是谭县长巧施苦肉计,挥泪斩马谡,这事如何收场?谭县长这么做,是基于丰富的
革命斗争经验,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当真要撤你们的职!哪天不死人?死个把人,慌什么?你二人只
有吸取教训,戴罪立功,方不辜负谭县长的一番苦心。”他这么一番话,当地乡、村大小干部立即随声
附和,事情最终不了了之。谭功达正要发作,只见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断地给他使眼色。他转念一想,
在县委各级领导班子中,只有这个白庭禹还时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强忍下这口恶气,铁青着脸,一声不
吭。
听说白副县长要回家看看,孙长虹立即让手下套上一辆驴车,在车座上铺了一床锦缎棉被,亲自赶
车护送白庭禹回夏庄去了。谭功达他们几个仍旧坐上吉普车连夜赶回县城。
高麻子嬉皮笑脸,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与谭功达说笑。佩佩本能地觉得,这个满脸大麻子的
乡长与县长的关系颇不一般。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这才下车作别。最后,又将一大篓子新
摘的杨梅悄悄地交代给司机小王。
高麻子刚走,天空滚过几道闷雷,大树晃动,忽然下起雨来。谭功达满脸不高兴地对坐在身边的姚
秘书道:“哎,刚才开会时,你怎么老是朝我使眼色?什么意思?”“我?”姚佩佩一脸无辜,吃惊道:
“我何曾对你使眼色?要说眨巴几下眼睛,或许是有的,您误会了。要么是困了,要么是眼里进了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雨水落在到路边的棉花地里,沙沙的雨声连成了
一片。小王抱怨说,吉普车的挡风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加上车灯又暗,车窗外黑黢
黢的,什么也看不清……这辆车在电闪雷鸣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谭功达心绪极坏。白天活蹦乱
跳的姚佩佩这会儿也有点发蔫。谭功达故意找出一些话来逗他,她也假装没听见,不予理睬。
谭功达没话找话道:“我说要修大坝,你们都还不赞成。要是有了电,这公路两边都装了电线杆,
再按上路灯,我们还用得着这么抓瞎么?”姚佩佩仍然没有接话。可我觉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
我才觉得自已是个人。谭功达颇觉无趣,最后,他只得直截了当地问道:“姚秘书,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姚秘书答道。
“你嘴里是不是在吃什么东西?”“糖。”姚佩佩张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用舌尖托出一片
扁扁的水果糖片来。可惜,谭功达什么也看不见。
“您要不要吃一块?”姚秘书问他。
谭功达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佩佩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小锡盒,打开它,碰了碰县长的胳膊。谭功达
犹豫了一下,将手在灯芯绒坐垫上用力擦了擦,从锡盒里捡出一枚糖块,塞到了嘴里。姚佩佩说,这糖
果是她姨妈托人带给她的。
“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好像在上海,是吧?”“不,她在香港。”“你爹妈也在香港么?”“不在。”
“他们在——”“他们哪儿都不在。”姚佩佩嗓子喑哑地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谭功
达吃惊的发现姚佩佩那惨白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着鼻子道:“这车的帆布顶棚漏
雨,弄得我满脸满头都是水。”他用舌头裹动着那枚糖果,听着它在牙齿间留下的清脆的声响,一时不
知道说什么。
这个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变了一个人。她就像传说中的两条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
黄酒,立即就现了原形,幻化出两条肥胖的蛇来。
“在梅城的这个亲戚是你什么人?”“姑妈。。”“没想到,”谭功达想了想说:“你的社会关系
还挺复杂的么!”就在这时,司机小王一个急刹车,只听“吱”的一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了过来,差
一点翻在路边的水沟里。借着微弱的车灯的灯光,谭功达看见不远处的马路中间,停着几辆三轮摩托车,
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黑影正朝他们挥着手,另外几个人手里拿着电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们走
来。一个身背卡宾枪的人面容忧郁,将脑袋从车窗里伸进来,举起手电筒,朝他们晃了晃,低声命令道:
“证件!”谭功达将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姚秘书,姚佩佩将它交给那个人。他用手电照着看了看,嘴
里道:“嗬,还是个县长呢!”随后,他大概是看见了前车座上的那一篓子杨梅,随手捡起一粒,放在
嘴里,一边吃,一边怪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佩佩看,末了道:“我们是省公安机关的,正在奉命
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为什么哭?”姚秘书吓了一跳,嘟囔着解释说,是吉普车的顶棚漏雨。为了
证明自己刚才没有哭,她还勉强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电筒照了照谭功达的脸,似乎完全不把这
个县长放在眼里:“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做界牌的地方?”“不知道!”谭功达的声音表明,他
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满脸发红,眼睛布满了血丝,伸手在腰间乱摸起来,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只手。
他在乱摸什么?难道是摸枪吗?佩佩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抓住他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暗示
他不要激动。
姚佩佩和小王都赶紧发誓赌咒,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界牌”这个地方。那人肩上的卡宾枪管碰在吉
普车的车门上铛铛直响。
“那好吧,再见。”那人笑了一下,伸手从竹篓里抓了一把杨梅,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姚佩佩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谭功达关切地问她,
是打摆子了还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佩佩缩了缩身体,心烦意乱地说:“我挺好,没什么事。”谭功达用
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额,凉阴阴的,没见有什么热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时地回过身去,朝身后张望。她
的神经系统太脆弱了。得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在上海的时候,她或许受过什么刺激……说起父母她
就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刚才那几个陌生人怎么会把她吓成这样?我得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
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经,谭功达竟然一反常态,与佩佩开起玩笑来:“我说你在工地上朝我挤眉弄眼,
你还不承认,可刚才是谁拽我袖子来着?”姚佩佩没有吱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汽油味。窗外的
雨变小了,司机小王显然在加速赶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打开车门
查你证件的时候,你注意到他的脸了么?”“没怎么留意,”谭功达道,“他的脸怎么了?”“他没眉
毛。”姚佩佩说。
谭功达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涂着厚厚的口红,脸上还抹了一层胭脂和粉霜,让雨一淋,一塌糊涂……”过了
一会儿,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根本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鬼呀。”司机小王听她
这么说,也吓得浑身一激灵,侧过头来,对佩佩道:“姚秘书,你可不要吓我,把我吓得肝胆相照。我
这个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鬼。”“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姚佩佩自语道,“梦见阎王爷在清明节
派鬼来捉我,为首的小鬼和刚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界牌那个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梦中见过。”谭
功达哈哈大笑:“你没听那人说吗?他们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他们该不会就是来抓我的
吧?”“你又没犯什么罪,人家抓你做什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犯罪?”谭
功达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他浑身上下乱摸了一气,似乎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随后,
他又从脚边拿过那只公文包来,在里边乱翻了一通。姚佩佩问他找什么东西,他也不说话,过了半天,
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车,一面对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带着纸?”“这会儿你要纸干什么?黑灯瞎
火的。”谭功达嘿嘿的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是草纸……”小王和姚秘书全都明白了,
原来县长是要解手。
“前面不远就是梅城了,谭县长,您是不是先忍一忍。”小王建议道。
“这离县城还有多长时间?”“最多也就是二十来分钟吧。”“不行不行,”谭功达脸都红了,
“二十多分钟,怕是憋不住……”小王只得停下车来,对姚佩佩说:“姚秘书,你身上有纸么?”这时
的姚秘书已经将身上的口袋都翻了个遍,最后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绣花的手帕来,两边看了看,递给谭
功达,笑道:“县长,实话跟您说吧,我不是舍不得这块手帕……是我用过的,你要是不嫌脏,就凑合
着使吧。”谭功达一把从佩佩手中夺过手帕,推开车门,说了句“我去去就来”,就窜下车去,立刻不
见了踪影。姚秘书将手伸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司机小王从怀里掏出一支卷烟来,点着了火,胳膊靠在方向盘上,悠悠的吸着,与姚秘书有一搭没
一搭地聊起天来。小王是安徽滁州人,原来是华野的一名汽车兵,大军渡江之后,就留在了江南。姚秘
书听到滁州这两个字,就说起了那一带的掌故风物,可惜小王既不知道欧阳修,也没听说过醉翁亭。姚
秘书问他想不想家?为何不调回老家去工作?小王说:“要说梅城这地界,离滁州倒也不远,假如铁路
修通了,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她又问他成亲了没有。小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看县长都
四十出头了,还没成家,我哪好意思强人所难啊?”姚秘书见小王用的成语全都不对头,不由得咯咯地
笑了起来,弄得小王莫名其妙。她又问,谭县长既然已这么大年纪,怎么也没说个人家?“他倒是一点
也不着急嘛!”“嗨,怎么不急?你知道县长为什么不肯在普济过夜,连夜赶回梅城?就是为了明天一
大早要去相亲呢!”小王道。
两个人正说着,谭功达就回来了,嘴里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小王,开车。”走了
不多久,谭功达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悄悄地塞到姚秘书的手上。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给他的那块绣花
手绢。
“怎么,你没用?”姚佩佩一脸不解地问道。
“这么好的东西,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舍不得。”他们几个人回到县委大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是
一点多了。厨子老张和县办公室主任钱大钧都在食堂等着。钱大钧嘴里叼着一只烟斗,也帮着替他们打
水洗脸。他说,听说县长要回来,老张早已把饭菜准备了。热了凉,凉了热,一直忙到现在。厨子也不
说话,只是呵呵地笑着,招呼大家赶紧吃饭。谭功达与钱大钧一见面,两人就站在墙角边说起大坝的事
来。末了,姚佩佩听见钱大钧附在县长耳边小声说:“我这回又给你弄了个人来……”姚秘书端坐在餐
桌前,看着那一大盆白菜炖肉,明明肚子饿得咕咕叫,可嘴里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又朝谭功达看了一眼,
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他把手帕还给了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