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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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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柳絮落在院中碧绿的草地上,让南风一吹,又颺起来,在窗前流连不去。不时有絮花飘到屋子里来,
弄得她鼻子直痒痒。槭树和洋槐长出了新叶,阳光暖烘烘的,蒸发出雨后的湿气,带着泥土味,熏得人
浑身倦怠,昏昏欲睡。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白庭禹摇头晃脑的走了进来。他是个好脾气的老头,永远都是笑呵呵的。他看
见姚佩佩一个人坐在窗前打盹,就走了过去,把她手里的那本书拿了过来翻了翻,道:“怎么样,挺困
的吧,这个季节人最容易犯困,泡杯浓茶喝喝就好了。”随后他转过身去,对谭功达说:“小王已经在
下面等着了。老谭,我们走吧。”“就来就来。”谭功达支吾着,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站了起
来。
  白庭禹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乐了。他又扭过头来,看了看姚佩佩,笑道:“哟嗬,你们两位是约
好了的还是怎么的?怎么都把头发给理了?”姚佩佩这才发现县长也理了发,而且人家理得是眼下颇为
时髦的小分头。虽说看上去比原来年轻多了,可毕竟怪里怪气的,有点滑稽。姚佩佩抿着嘴只想笑,可
又不敢笑出声来,赶紧扭过身去,假装看着窗外。这时,谭功达已经从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绕了出来,
径直走到姚佩佩的跟前,小声道:“小姚,你这儿有梳子吗?借我用用。”姚佩佩手忙脚乱的在提包里
乱翻了一通,只找出一把篦子,问他要不要。谭功达也不管它是什么东西,一把夺过来,对着墙上的一
面小方镜,像模像样地梳起头来。末了,又把篦子还给姚佩佩,嘴里狐疑道:“咦,你这是什么梳子?
怎么是滑的呢?”姚佩佩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噗噗”地笑了起来。
  “这是篦子。”白庭禹道:“过去的女人不常洗头,用它来篦虱子。”谭功达“哦”了一声,又对
着镜子,半蹲着身子,整理起衣领来。
  姚佩佩来到县里这么些日子,还从没见到过县长打扮得这样光鲜:藏青色的中山装,雪白的衬衣;
裤缝烫得笔挺,皮鞋锃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且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香味。别说,还挺好
闻的!他的脸一定是用力洗过了,反正看上去比原先白了不少。
  “县长莫非是要去相亲?”姚佩佩笑着问道。
  “谁告诉你的?”谭功达诧异地转过身来,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别胡说,我和白县长去粮管所办
事。”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对姚佩佩交待说:“噢,对了,我的桌上有一份刚刚签了字的
文件,你待会儿替我送到民政科,交给罗主任。”随后,两个人神秘兮兮一阵风似的走了。空空荡荡的
楼梯间很快就传来了他们杂沓的脚步声。哼!这么急!就像是跑去救火似的。接着,她听见了吉普车马
达的轰鸣,姚佩佩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心里道:这也难怪,这人年过四十还找不到个老婆,这一回看起
来真是有点发急了。谭功达一走,姚佩佩托着下巴,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儿心事,正想靠在椅子上小睡
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是县文工团打来的。对方似乎是一个唱小生的,说起话来不男不女,听上去怪别扭的。那人问:
“县长出发了没有哇?”姚佩佩说:“走了。”那边的电话就挂断了。
  这么说,县长刚才是去了文工团。既然是去文工团,那刚才谭功达为什么要说去粮管所呢?可见这
个人连说谎都不会。如此说来,县长的这个对象说不定就是文工团的某个女演员,说不定……这么一步
一步地推想下去,姚佩佩忽然自己也烦了:嗨,人家去相亲,我在这儿瞎操什么心呢!
  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门上轻轻的敲了几下,姚佩佩一转身,看见一个瘦巴巴的老头正站在门口,
讪讪的笑着,冲着她又点头又哈腰,还朝办公室探头探脑,四处张望。
  “怎么,县长不在呀?”老头问道。
  姚佩佩想了想,说:“县长到粮管所开会去了。”老头“哦哦”了两声,转身要走,姚佩佩叫住了
他,问他从哪里来,找县长有什么事。老头笑着自我介绍说,他是县信访办的主任,姓徐。他说,有一
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办理,因此特来向县长请示。姚佩佩一听说他有棘手之事,便赶紧请他到屋里,让
他在靠墙的一张木椅上坐下。老人谢了半天,这才坐下说话。
  “今天早上,也就是九点来钟吧,信访办来了一位乡下妇人。手里拎着一个青布包裹,怀里抱着一
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一进门就嚷嚷着要见县长,我问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因何事要见县长,妇人道:”
这个不消跟你说得,等见了县长我自与他说便了。“口气还挺硬,我反复盘问,方知她是夏庄人氏,头
一天就已动身,到了天黑时分才赶到梅城。母子俩就在大街上露宿一晚,今天早上才一路问到县里来了。
我再三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说,只道是县长家亲戚。我又问她是县长家的什么亲戚,妇人冷冷道:”
这不关你的事,你带我见了县长,自有分晓。“我见她前言不搭后语,衣衫肮脏,蓬头垢面,便不敢贸
然带她来见县长,但也不知如何发落。我说,”你既是县长家亲戚,可知到县长姓什么?叫个什么名字?
“妇人先说是姓张,又改口说姓朱……”“这倒也不难,”姚佩佩笑道,“等会儿待县长回来了,您老
让他们俩厮认一下不就得了?”“使不得!使不得!”老徐一个劲儿的摆手道:“这年头,以各种名目
到县上撒泼打滚的人可多了,无非是告状、要钱两件事。让县长见了反而不好办。再说了,这妇人一口
咬定是县长的什么亲戚,恐怕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不可能的呀!”老徐说,自己虽说在信访办兼管收发,
可闲来也去县志办公室帮忙,整理个材料什么的。县长家的事,说起来复杂,可他比谁都清楚:“他们
家没有任何亲戚。县长家的人全都死光光了,一个都不剩了。”听老徐这么一说,姚佩佩立即就来了精
神。平常在县机关,有关县长家事的传说版本很多,错讹百出,大多离奇虚幻,极不可信。她曾经为这
事问过钱大钧,他也是笑而不答。今见徐主任人老话多,谈兴正浓,便问道:“县长的身世到底是怎么
回事?连我也还不太明白呢。”“唉,你小小年纪哪里能知道?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说来话长,”
老徐道:“他娘在梅城监狱里生下孩子,是庚子年的仲夏,我记得是七月三日。天气又热,那孩子奶水
不足,溽暑正烈,加上那监狱本是个肮脏污秽之地,一个名叫梅世光的狱卒……”“哎,我听人说,他
妈陆秀米可是这一带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呢。”姚佩佩打断了老徐的话,好奇地问道。
  “这个,各种文献中都没有记录。人家都这么说,反正我是没亲眼见过她。县志办还藏有她早年的
一张小照,是当年她在日本穿着和服拍的。相片毕竟年代久远,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不过,那眉眼长得
跟县长一般无二,你要是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瞅瞅谭县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我听说,县长原来
不叫现在的名字,好像姓梅?”“那狱卒名叫梅世光,也无妻室儿女,因见这个孩子眼看着气息微弱,
奄奄待死,便动了恻隐慈悲之心,悄悄地将他带到狱外,请了一个奶妈,硬是把他给养大了。”“那他,
怎么又姓了谭呢?”老徐顿了顿,笑道:“这里边另有一段缘故。在普济一带,有一对父子,做爹的名
叫谭水金,儿子名唤谭四。两人在普济河上,靠摇船摆渡为生。陆秀米自日本回国,风云陡变,革命军
兴,谭四便跟着秀米创办普济学堂,暗中联络同志,以图大举。因叛徒出卖,秀米兵败被俘,谭四亦死
于清兵乱枪之下。待到秀米在狱中生下了孩子之后,普济人闻听,便都猜测这孩子是谭四的骨血。可事
实究竟如何,现在已无从知晓。这些猜测,本是妄人耳食之谈,可谭水金却信以为真。你想呀,谭水金
老年丧子,余下这点骨血,且不说真假,老谭家的香火,仅此一脉。到了那步境地,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便四处查访,打听孩子下落。当他最后在浦口找到那孩子的时候,县长那会儿已经六岁了。谭水金执
意要将孩子带回普济抚养,狱卒梅世光自是不让,两家争来争去,就闹着要打官司。最后经人从中调和,
双方各退一步,那孩子姓了谭,但仍归梅世光抚养。从那以后,县长的名字就叫谭元宝。功达这个名字
是解放那一年县长自己改的。要说元宝这名字在过去的乡下十分常见,可是到了今天,毕竟封建气息太
浓。你想想,现如今这陆、谭、梅三家人都死绝了,除了县长本人再也没有旁人了,你说这会儿从哪儿
冒出个亲戚来?”“那您打算怎么办?”姚佩佩都听傻了,张着嘴看着老徐。
  “信访办的几个同志商量着,替她凑几个钱,打发她回去便了。我想,为慎重起见,还是等县长回
来再说。”说完,老徐就站起身来,告辞而去。
  8县文工团设在城西山坳中的一座花园洋房里。据说,这座围着黑铁栅栏和卫矛的建筑最早是一位
英国女传教士出资修建的。后来,一度是梅城监狱的所在地。辛亥之后,陆秀米曾在这里被关押一年零
六个月之久。花园四周,树木簇掩,山石拱卫,显得极为幽僻。如今,县文教局、文化馆和文工团都在
这里办公。
  谭功达的吉普车抵达那里的时候,文工团的团长已经在门口迎候多时了。他的身边还立着一位白发
长者。
  团长介绍说,这位老人当年在监狱的厨房当伙夫,已经七十多岁了,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据
他说,他曾见到过令堂大人。”团长这一介绍,那老头就不停地点头:“见过的,见过的。”这是一座
三层楼的红砖建筑,园子很大,修建了中国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径。园子中间有一座喷泉,一尊铜
制的天使雕像。地面由碎砖铺成,砖缝中长满了青草。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喷泉池中的水还是满的,
只是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绿锈。那座雕像有些歪斜,不远处钟楼的指针早已锈坏,永远停在了八点一刻。
园中的一株合欢树下,花瓣落了一地。谭功达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显得阴森森的。
  三楼的一扇窗户开着,从里边传出手风琴的声音,反复演奏着同一个旋律;有一个老生演员正在吊
嗓子,他唱的是《三家店》里的“打登州”。每唱一句,都会传出一片叫好之声,弄得谭功达心烦意乱。
几个人一声不吭的沿着花园四周的回廊转了一圈,团长就请县长上楼参观:“我们,是不是去看看当年
县长您出生的那个房间?”谭功达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对身边的白庭禹道:“不看了吧?”
白庭禹赶紧道:“既然已到了这儿,还是看看吧。人家还专门请来了向导……”二楼的走廊里光线阴暗,
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楼道里搁满了演戏用的道具和杂物:鼓,戟,枪,旗,锡箔刀,戏服和髯须堆得到
处都是。白发老头侧着身子挤到谭功达身前,介绍说,当年陆秀米被关押期间,待遇优厚,除了不能出
门之外,她基本上是自由的。这么大的房子,就关着她这么一个囚犯。食堂的厨子伙夫,杂役,夹在一
起一共有十一个人,都来伺候她一个。梅城统领龙庆棠还隔三差五的派人给她送点心来,甚至他本人还
专门到狱中来看过她几次。那时的监狱不像现在,他常常看见秀米在院子里的喷水池边晒太阳,坐在藤
椅上读书,“我呢,那时还小。心里想,一个人要犯怎样的罪才能被送到这么好的地方来?龙庆棠毕竟
是读过书的人,待人倒也和善,没有对她动过刑,从头到尾都待若上宾……”团长见谭功达脸上渐有不
豫之色,可这老头越说越不着调,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老头立即就不吱声了。
  几个人走到走廊东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谭功达看见那扇平板木门是拱形的,门上缀着一条
细麻绳,绳子的一端系着一个桃核,除此之外并无它物。
  “这是圣芳济各会修道士的传统,”团长说,“一切都显得朴素简单。”谭功达伸手拉了一下那桃
核,门就开了。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地板有几处已经坍塌了,房子似乎有点漏雨,墙上的
石灰都起了皮。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书桌、一把木制圈椅。紧挨着墙边的地上有一张木板,这大概就
是母亲当年的卧床了。床头的墙上,有一个壁龛,里边有一盏小油灯。
  “我记得墙旮旯里原先还有一个净桶,”白发老头补充说,“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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