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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鹿心血?又不是鹿粪,鹿场遍地都是。我搞不到。”
“你一定有办法搞到,求求你啦……”听他回绝得那么干脆,我急了,用双手抓住他胳膊不放。
他说:“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为什么非帮你的忙呢?”
我说:“只要你能搞到,那块表我不让你赔了,一分钱也不让你赔,从此我再也不对你提一个‘表’字。”
他犹豫着。
我又说:“帮我这次忙吧,我今后一定报答你。我妈妈的心脏病很严重,你不能对我太冷酷无情啊。”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话,自己都被自己的谎话所感动了。
他终于答道:“好吧,算你走运,我前几天刚弄到一点,是为别人买的。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
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搂抱住了他。
他推开我,退进宿舍,片刻出来,交给我一个信封——鹿心血装在里面。
我解开大衣扣,将鹿心血揣进棉衣兜,转身就走。
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没丢。我不过,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对我的交情怎么样……”
我说:“没丢,表也归你了。”大步奔跑起来……
我一身热气,满头大汗回到了哨所。一进哨所,就掏出信封,高举着说:“同志们,让我们喊一声‘乌拉’吧!”
谁也没睡,都在等我回来。伙伴们顿时把我围住了,只有“娜嘉”似乎睡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炉旁。
黎明时分,我们将鹿心血放在银烟盒里,将银烟盒与其他银器都装入小皮口袋,将小皮口袋绑在“娜嘉”身上。“娜嘉”,它冻病了。我们舍不得让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谁也不能代替它。乌苏里,这条古老的江,无论在冰封时还是在开化时,总有一条看不见的,但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线,将它划分开。对两岸的人们来说,逾越这道界线,甚至是比生死还要严峻的。
我们轮番将“娜嘉”抱到了江边。
班长拍拍它的头,说:“‘娜嘉’,全靠你了。”
它仿佛听懂了班长的话,勇敢地跃入冰冷的江中,朝对岸游去。
隔夜间,江水又明显上涨了。江面比昨天更宽阔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娜嘉”被湍急的江流冲得沉浮而下。我们在岸下不眨眼地盯着它,追随着它奔跑。
班长边跑边喊:“‘娜嘉’,前进啊。‘娜嘉’,前进啊……”
快到江心时,我们都看得出来,它再也游不动了。当一块大冰排靠近它时,它的两只前爪攀住了冰排,但下半截身子还在江水中,就那么随冰排漂去。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另一块更加巨大的冰排,与那块冰排相撞在一起,将“娜嘉”钳在两块冰排之间。
我们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到,只见它那两条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撑力。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躯体,瘫在银色的冰排上。
“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呼喊着,目光追随着那两块冰排,沿江岸拼命奔跑。
江面愈来愈宽阔……
江面愈来愈湍急……
两块冰排钳着“娜嘉”,急速驶向地平线,驰向乌苏里遥远的,遥远的尽头,宛如两块巨大的璞玉衔着一颗微小的玛瑙。
班长低声说:“‘娜嘉’,它完了……”
我们都默默地哭了。
冰排,冰排,千百块冰排,各种形状的冰排,被黎明的朝辉涂上赭色釉彩的冰排,连接不断的冰排,从我们眼前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漂过,漂过……奔涌而去……
在我见过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条最具有人性的狗。它叫“娜嘉”,一个好听的苏联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希望”……
第三卷钳工王(1)
好大一场雪。
这是一九九六年最后几天中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后一九九七年就和人们碰脑门儿了……
章华勋在梦中被电话惊醒——“厂长,下雪了。”
他听出是厂办主任李长柏的声音。他先撩起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天还完全黑着。扯亮灯,又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一看,四点十五。
“你没见过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气。他昨晚十一点半才回到家里。和港方代表的“谈判”很令他沮丧,事实上那并不能算是一场正式的谈判,谈判结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合同,他企图改变合同内容的要求显得唐突而又强人所难。全过程无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发脾气——对方非常有涵养,非常理解,却又爱莫能助地听着罢了。结束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改变。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明知改变不了什么竟仍强烈地要求改变什么,完全是受一种巨大的责任感的促使。没谁逼着他非担负起那一种责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干二净。是他自己非负担起那一种责任感的,它鼓励他扮演一个挺身而出同时回天乏术的角色。
“三二三”是国内的老军工。建国以来它一直生产一种东西——枪。各式各样的枪,各式各样的枪所需要的子弹。“抗美援朝”战争中,它生产的枪武装过志愿军。那时它只有五百多人,现在发展到三千多人了,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如果包括了,已经一万二千余人了。在A县之县城的东南地带,“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名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组成了一片庞大的社区,不过是一片房舍老旧甚至可以说破烂不堪的社区。整个社区内仅有几条水泥路和几条沙石路,其余皆是土路。当地的土质盐碱成分含量大,灰白色,狼粪那一种灰白色。夏秋两季,大风一刮,灰白色的土尘飞扬起来,远远望去像放了烟雾弹似的。而春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踏成一条条灰白色的泥泞带。因而邻县的一家鞋厂,与“三二三”厂一直保持友好关系。“三二三”厂的职工,每家都有邻县鞋厂生产的几双胶鞋或雨鞋。除了厂一级领导和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住的是几排砖房,其余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们的泥房当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县人,将他们那一片社区叫作“茧房区”。将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及子女,不分老少,一概地叫作“蛾子”。
但正是经由这些“蛾子”之手制造出来的枪,始终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中国的军队。他们引以为荣的是,大约每十支中国造的步枪的枪身上,有一支准印着永远也磨不平的“323”。前几年,军工厂“下马转产”,“三二三”厂错过了机会。中国既还有军队,军队既还需要枪,就不能没有造枪的厂。这个道理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结果“三二三”厂“下马转产”的报告没被批准,仍造枪。主要是步枪。“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是跟得上世界水平的。中国军人“大比武”年代的“神枪手”,乃至近些年在国际射击比赛中获了金牌的冠军们,用的也几乎全是“蛾子”们造的步枪。
没有战争,武器的生产便没有利润可言。“蛾子”们一如既往,一代代为国家造枪。“三二三”厂一年比一年穷。它的前几任厂长,曾因资金短缺修不起厂房,改造不起社区的路况而烦恼多多,一筹莫展。它的后几任厂长,却早已因拖欠工人的工资而有苦无处诉了。像许多大中型企业一样,“三二三”厂的退休工人,比在厂职工还多出一千余人。如今,许多商品的价格都由市场来“调整”了,有些商品的价格已涨了十几倍,乃至几十倍。但“三二三”厂生产的精良步枪,毕竟不是什么“商品”,毕竟不可能按照“市场”行情来进行价格“调整”。国家是以成本价收购“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的,这成本价已十几年没提高过了。
“三二三”厂的穷也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蛾子”们的日子过得穷,更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穷只有一个好处,就是无须防贼。在“三二三”厂的庞大社区内,多年来没发生过失窃案。某些人家仍没养成离家锁门的习惯,县城里的贼也不滋扰“茧房区”,知道那里没油水儿。
三年前,一位军界首长视察“三二三”,所见令他辛酸万分。
一行人走在社区内,走至一户人家门前,见门虚掩着,那军界首长问:“可以进去看看么?”
陪同的厂长书记们说:“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首长请进去看看吧。”
于是十几个人都进去了。屋内无人,里一间,外一间,只有几样破旧家具。火炕上铺的是城里人家十年前时兴铺地的那一种简易铺地革,图案已经磨损得模糊了。
首长秘书说:“什么东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这就是用得巧的一个例子。不过这地板革太旧了,该换块新的了。”
党委书记听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是太旧了。”
厂长也说:“该换块新的了,的确该换块新的了。”
章华勋当时也是陪员之一,他当时是李长柏现在的角色——厂办主任。他当厂长后,李长柏才替了他的厂办主任。他当时听出了,也看出书记和厂长的话说得都不那么由衷,都不过是在虚与委蛇地随口附和罢了。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冷脸瞪着首长秘书说:“换块新的当然好啦,那多美观呀,可那不是得花钱买么?工人的钱是工资,厂里已经三个月只发百分之六十了。工资基数低,平均下来不过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术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话,使首长秘书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仰起脸讪讪地望着屋顶,默默退了一步,避开他那不敬的目光,隐到了首长身后。
他说话时,首长没看他,而在瞧着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说到工资基数时,首长从那盆里拿起一个土豆,剥了皮,挺爱吃地吃着。待他的话说完,首长手里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块儿。首长将土豆全送入口中,掏出手绢擦手。首长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绢,这才将脸转向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问:“你是厂里的什么人物?”
党委书记替他回答:“首长,他是厂办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华勋。他父亲是解放前咱们兵工厂的有功之臣,一九四七年牺牲了。那时他刚一岁多。”
首长仍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么说你是烈士子弟啰?”
他刚欲开口,厂长又抢先替他回答了:“对对,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厂长一边说,一边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开尊口,别惹首长不高兴。他明白,书记和厂长,都是为他好,因为首长在视察过程中,已发过了几次火。
首长又问:“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工人们已经穷得连几米铺地革都买不起啰?”
这一问,使书记和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回答什么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觑,空气一时仿佛凝固了。
他犹豫一下,以肯定的口吻说:“对。情况正是首长理解的这样。尤其这一家,生活更困难。”
“厂里像这一家生活这么困难的工人,还有多少?”
“少说有几百户。”
首长不再问什么了,又抓起一个土豆,若有所思地剥着吃,比吃第一个土豆下口慢了。
于是书记说:“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这土豆是厂里开了片荒地自己种的,很沙,也很面。”
于是厂长双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给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剥着吃,偶尔有人小声说,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华勋没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够分的了。当然他没接,并非因为不够分,而是心里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着,一个少女回家了。她见满屋子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见小盆空了,一个土豆也没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华勋从旁低声说:“咱们把她家的午饭吃了。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呢。”
屋里的空气顿时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没吃完的,窘态万状地,将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惭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长的秘书尤其窘尤其惭愧,连说:“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