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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命令停止前进,对我说来,实是“阿弥陀佛”,求之不得。
奉令之后,我们就在乐民圩驻下,听候点验。这时我军共有人马约二千左右。步枪一千零四支,德国克鲁伯厂制水凉重机枪(俗称“水机关枪”)六挺,广东兵工厂制气凉重机枪(俗称“早机关枪”)四挺。另有德国克鲁伯厂制七生的五退管山炮四门。我军的编制是:司令之下辖两个“支队”。支队设支队司令。第一支队司令为李石愚,第二支队司令为何武。每支队下辖二营,每营直辖四连,每连辖三排。每连有步枪九十支。所以按编制,我的第三路边防军的两个支队共计四营,凡十六连(内有直辖炮兵一连),轻重武器俱全,军力可说是相当强盛。
点验既毕,粤桂联军总司令部乃发给我军二十天伙食费。计士兵每人每天伙食银二角,官长加倍。发散既毕,总司令部即命令开往桂东北流整训。这时陈炯明正驻节横县,我想一探粤军虚实,暨打听战事发生情形,乃假名采购,派徒手官兵十余人,随点验小组去横县一行。小组负责人最初严拒我方人员同行,说为何不在百合圩一带采买,何必去横县。我们的理由则是,大兵之后,百合圩一带商民逃散一空,已无物可购,势非随小组往横县不可。
听了“采买”人员回来后的报告,才知道自百合圩到横县沿途和邕江渡口两岸,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因陈炯明深恐我伪装收编,阴图异动。我所派去的“采买”人员,虽是徒手,沿途也横遭阻扰,若非有点验小组同行,断难通过。他们到了横县,消息才豁然开朗。我们自入六万大山之后,几与外界消息完全隔绝。因为当时既无无线电,也无电报电话可资联络,甚至报纸也是早几个月前的旧报,消息全失时效。他们到横县后,才知道桂省当局虽已下野,而散在各处的桂军仍在游击抵抗,粤军追击焚掠很惨,而桂军的抵抗也变本加厉。最近武鸣一役,粤军惨败,南宁震动,所以陈炯明亲自赶往南宁坐镇。他刚到横县,即闻我军师次百合,他深恐我响应武鸣桂军向彼夹击,所以命令我停止前进,折回东部驻防,免与桂西各残部合流。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陈炯明所以戒备森严的道理。
于是,我军遵令东开北流。北流在玉林之东,也是玉林五属的一县,尚称丰腴。到北流后,陈即派来上校参谋和中校参谋各一人,长期住在我的司令部里。名为联络参谋,实是监军,防我心怀异志。我在北流将本军十六连分驻城郊训练,并随时剿匪,因玉林五属向以匪多出名。
我在北流住下不久,陈炯明忽又派高雷镇守使胡汉卿率兵数千驻于玉林城内。其意或在就近监视我的行动。胡氏就是前在高州为我所俘,后将他释放的。谁知事隔不到三月,他又以我的监视者身分出现。
我对胡氏的驻兵玉林,虽未十分注意,而胡氏对我则颇感惶恐。胡氏因非将才,加以所部人械有限,益发胆小。渠所率三数千士兵,悉数蜗缩玉林城内,不敢外出。平时将城门紧闭,因北流在玉林之东六十里,所以胡氏只开玉林西门,阖城商旅概由西门出入,其他三门则白日长扃。初闻传言,我尚不信,后为酬酢,赴玉林拜访胡氏,也由接待人员导从西门进城,才知传言无误。加以所见玉林城乡胡兵戒备的情形,遂深知胡氏奉命驻军玉林的用意。
胡氏性喜聚敛,胆小无大志。全军都在城内,占住民房,强买强卖,弄得阁城骚然,里巷喷有烦言。陈炯明回粤初期,颇思有所作为,凡渠号令所及之地,烟赌一概严禁,很有一番新气象。可是胡汉卿屯兵玉林时,公开包赌抽捐,革新空气荡然无存,而绅商路谤却与日俱增。于是他在玉林驻了些时,见我并无异志,遂请调回高雷去了。
我驻兵北流时的作风则正与胡氏相反。不住民房,不派捐税,严禁烟赌,公平买卖。士兵与当地商民相处,宛如亲人。与玉林对照,判若霄壤,所以我军颇受当地人民拥护。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军的饷糈遂日益艰难。总司令部所发的,只是些微的伙食钱,绝难维持全军的费用。按往昔驻军通例,总是就地取材,派捐包赌,甚至无理勒索,随意苛求,居民也不以为异。然我驻军北流,决心不随例出此下策。在紧急关头,我曾将司令部内所存伤病官兵缴回的闲枪中拨出一百枝,每支配子弹二百发,折价每枝一百五十元,售予当地防匪的地方团队,得洋一万五千元,终于未取民间一芥而将难关渡过。
就在我们军铜十分困难之时,南宁的粤桂联军司令部不特饷金欠发,陈炯明反而下令要我军将山炮四门交出。他的理由是,我的第三路原是步兵,不必有炮。缴炮的命令一到,两位联络参谋就时时来催。我即行文总司令部婉拒。我的理由则是,玉林五属,盗匪如毛,且此地随处皆有碉楼,万一为匪所盘据,官兵如无山炮,绝难攻坚。为清剿土匪,此四门山炮断难交出。陈氏见我词意坚决,知不可动,遂未坚持。
但是他随即又电召我去南宁报告。这原是一个难题。当我在司令部集会讨论此事时,部下官佐,都认为我既未遵命交炮,陈总司令疑虑已久,如贸然前去,恐遭不侧,因此都不主张我去南宁。而我本人则期期以为不可。我如不去南宁,是自示携贰之心,故违军令,反为不美。所以我便告诉他们说:“我去南宁设有不测,那时诸君可自作决策。如总司令意在缴械遣散部队,而诸位认为可行且系应该,则堵君可不必以我为虑,迳自遵命缴枪便可。如诸君以缴枪遣散为不可,则高举义旗抵抗可也。我军转战千余里,大小十余战,声名赫赫,谅亦不致任人轻取。总之,诸君见机行事,千万不必为我而投鼠忌器。……”商酌部署既定,我便自北流到贵县,乘船溯江到南宁。
(四)
到南宁后,陈炯明就在总司令部召见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时声势煊赫、后来竟因背叛中山先生、终至声名狼藉的陈炯明。他召见我的地方是在总司令部的客厅里,这客厅十分宽敞。陈氏高高上座,离我很远,双方都须大声说话,才能听得清楚。
陈炯明身材魁梧,仅表非凡。但是他有一个最大的缺点,便是他总不正眼看人。和我谈话时,他远远地目光斜视,殊欠正派。孟子说“胸中不正则眸子眨焉”,大概便是如此。这或许也因为他是近视眼的关系。我们用广东话交谈了几句,未着要领,他就叫我出来了。
照例,高级长官召见远道而来的部下,总要垂询一些军中情形,随机慰勉训示,甚或设宴扭待,以示慰劳激励之意,庶可使部曲畏威怀德,上下归心。但是陈炯明召见我则不然,三言两语之后,遂无下文,或许他是很忙,也没约我吃饭。关于缴炮的事,他也没有向我说及,百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陈氏当时在西南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位居粤桂联军总司令,连战皆捷,所向披靡。再加以革命为号召,敢作敢为,作风新颖,为人廉洁,颇为物望所归。可惜他究系文人,将兵非其所长,更兼性多猜忌,气量褊狭,除亲友故旧以及潮、梅同乡之外,对一般袍泽以及赴义来归的官兵,都视为外人,难于兼容并包。此实系陈氏不治之疾,非因此丧志辱身不止。陈氏后来叛孙失败,蛰居香港有年,住于罗便臣道九十二号。我在民国十八年中原战争失利后赴港,也曾住于该宅。同年,李任潮(济深)被禁闭于汤山,民国二十年获释来港,也赁居于是。我们三人都是在大陆政争失败后来港,才居住其中的,实是一桩趣事。此屋后为李任潮所购得,任潮附共后,为响应中共抗美援朝捐款,闻已将该屋售去了。我在民国十八年住于其中时,陈炯明曾想来看我,为我所婉拒。由于一般国民党人因其背叛中山,目为党的叛徒。我当时虽与蒋先生政见相左,然此是我二人私人闲事,我本身则始终未曾脱党。为免党内同志们误会,我拒绝了陈氏的访问。所以我平生只在南宁见过陈氏一面。
在南宁我还去拜访过当时中山所委的广西省长马君武。马氏也是临桂县人,和我更多一层乡谊。他是欧洲留学生,精通英、法语。年方四十开外,风度翩翩,谈风甚健,为人亦和蔼可亲。他一见到我就发牢骚,说他虽为省长,但号令不出郭门,全省各地都为驻军盘据,无人约束。他并告诉我,关于军饷弹械,不能倚靠他云云。同时我也以乡谊请他向总司令缓颊,不要再追缴我的四门山炮,马氏也一口承诺。我们在南宁过从五、六次,厮混得很熟,我对他的印象极好。
马氏是留学生,目击西方物质建设的进步,自然十分心折,一旦身为省长,殊思有所兴革。他首先注意的便是交通建设。截至此时,广西尚无公路。陆荣廷当政十年,只修了一条马路,自南宁通到他祖居的武鸣故乡,为他一人的方便,其他一概无有。马氏仍决定修公路,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修了五里路,无功而罢。
我在南宁住了十来天,也没有多少公事可办,除有少数同学故人来访外,和军政各界的接触并不多。而招待我最殷勤的,却是当时桂军第一师师长刘震寰。刘氏是一位极富戏剧性的人物。他原是广西桂林师范学生,柳州马平(今柳江)县人,清末时加入同盟会搞革命,联络绿林是其所长。因陈炳昆和他同乡,陈任梧州护军使时,援引他为统领,率领他收编的土匪两三百驻守梧州左侧背的木双。中山援桂时,刘向粤军通款,放粤军由木双击梧州背后,陈炳昆因此放弃梧州而逃。刘便于民国十年六月二十一日率部进入梧州,通电附义,自称桂军第一师师长。电文中力数陆、谭等罪行,语极尖刻。当时广西人士对陆、谭虽无好感,然亦不直刘震寰之所为。他的师长名义大约是粤军前方指挥临时给与的。陈炯明接到这份通电,颇为诧异,在桂军宿将中,刘震衰之名不见经传,何来此“第一师师长”?因电令前敌总指挥叶举逮捕刘某,就地枪决。叶举因粤军其时正多方号召桂军赴义,故认为杀降之举为不智,再三为其说项,才为陈炯明所优容。这次我到南宁,刘震寰竭力拉拢我,其目的是想收编我部,委我为他的“第一师”中的旅长。但我对刘的观感:第一,刘氏非军人出身,原不知兵,我雅不欲为一外行军人的部属。再者,刘氏原无基本部队,一时荣显,全仗其投机取巧得来,收编一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而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的为人。他临阵通敌,已非军人本色,而通电过度诋毁原来长官以取媚于新主人,尤属可耻。所以他虽派员与我殷勤周旋,我始终无动于衷,没有上他的圈套。
第四编:统一广西
第十三章:孙陈失和与自治军成立的经过
(一)
我在南宁见过了陈炯明,住了十来天后转回北流原防。在南宁时我已微闻粤军内部发生龃龉,两粤政局又有山雨欲来之势。当时因消息不灵,不知其事本末,事隔多年,我才知道其基本原因在于孙、陈失和。中山先生是民国十年四月在广州由“非常国会”选为大总统,而陈炯明则经中山一再提拔而任为粤军总司令。他二人如不能合作,则两粤政局必然会起极大的纷争。
原来粤军入桂打倒了陆、谭,陈炯明为彻底消灭桂军残部,乃溯江西上,驻节南宁,志在从事改革两广政治,然后缓图发展,原亦未可厚非。但中山统一两广之后,适逢直、奉酝酿大战,奉张向中山求援以夹击直军,中山亦认为北方军阀中势力最大最强横的是曹锟与吴佩孚。“擒贼先擒王”。要铲除军阀,必先从直系下手。奉系既来通款曲,则暂时与之合作,亦为革命党政略上应有的措施。中山乃决定乘机北伐,即在桂林组织大本营,意图假道湖南北上,而窥长江。这时中山除原有的粤军许崇智、李福林所部之外,游散各地前护国、护法各军,如朱培德所部的滇军,彭程万所部的赣军,和谷正伦所部的黔军,也纷纷入桂附义,声势颇大。民国十一年春,一部分北伐军且已进入湖南边境。然此时一则因孙、陈的主张相左益甚,陈氏不但不支援北伐,并百计阻挠其实现,二则因湖南省长赵恒惕为巩固地盘计,不愿卷入南北政争的漩涡,藉联省自治之名,发动民意机关吁请中山体念湘省历年兵燹之苦,万勿假道湖南,以苏民困。中山见内受陈炯明的制肘,外受赵恒惕的阻挠,乃于民国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在桂林大本营开会,决计变更计划,调在桂林亲信各部回粤。四月十六日,中山师次梧州,电召陈氏至梧会晤,陈不敢应召,一面急电坐镇南宁的前敌总指挥叶举班师回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