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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张琪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似的,怒吼一声后,死死支着桌子方才冷静了下来。瞪着脸上涨得通红的儿子,她沉默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训诫道,“若真的如传言那样,是因为木邦土司反叛,以至于你爹大军失陷中伏,那你爹失律之罪至少可以减二等。至于被缅人擒获这一条,更是绝对不可能!”
倘若她自己去选,她宁可丈夫是真的被擒,如此将来还有团聚的机会,可她更知道丈夫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倘若真的失陷敌阵兴许有被生擒的可能,他宁可抛下她和孩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一条绝路,那就是顾铭的骄傲!
她没有再去看满脸震惊的儿子,声音倏然低沉了下来:“信儿,你出生之后,顾家一公一侯,富贵已极,安安稳稳,所以从不曾经历过波折。但在当年,顾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诸如此类的不测之祸!如今你爹生死下落不明,轮到你把威宁侯府担起来了!外间消息你不用理会,只要你能有出息,异日总能挽回家名!”
番外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中)
威宁侯及麾下兵马失陷于木邦的消息,随着燕王陈善睿亲自上书陈情,历数木邦反叛诸多情由,而成了板上钉钉的实情。尽管陈善昭这个天子当庭驳回了言官所谓的论罪之议,但仍然使得闭门已久的威宁侯府成了众矢之的。想到当年第一代威宁侯顾长兴战功赫赫,却偏偏英年早逝追赠裕国公,而后唯一的儿子顾振因谋逆被处死,威国公爵位一度停袭数年,顾铭是以顾氏二房嫡次子入嗣,方才承继了威宁侯爵位,如今却又遭如此变故,一度京城中甚至有传言,道是顾家长房原该绝嗣。
外间闹腾,威宁侯府中自然亦是人心惶惶。不过,当年顾振用过的那一批人早就裁撤革退了出去,现如今府中伺候的除了从前武宁侯府拨过来的,就是张琪亲自录用提拔起来的一批人。如同凝香这样跟了多年,又配了府中管事的,自然更是有体面。面对遭逢大变的侯府,尽管凝香等人亦是心中不安,但无不是打叠了精神内外维持。而京城上下最为严格的户籍制度,以及逃奴的下场,也让个别蠢蠢欲动的下人不得不按捺心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尽管燕王陈善睿已经回师直扑此前反叛的木邦土司辖地,但顾铭那数千兵马仍然没有消息。陈善昭几度下诏令兵部派人安抚这些士卒军将的家,又连连行文让陈善睿加紧进兵,务必拿下木邦以儆效尤,朝中那些聒噪的言官们洞悉了天子的态度,渐渐也只能撂开了手,倒是有人眼瞅着当年骂太宗皇帝陈宰罾骱Φ暮彦后来却得了重用,也尝试着把火烧到了燕王头上,道是燕王统兵不力云云。但这一次,陈善昭却不像此前对那些指斥罢兵的人那般客气,数道朱批引经据典把人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又是各自罚俸不提。
要博览群书,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当年被太祖皇帝称作书呆子,此后又率领天下大儒编纂盛世大典的陈善昭?
这一日,封闭许久的威宁侯府终于迎来了来自宫中的人。为首的太监让跟着的火者们在外头等着,自己孤身进了威宁侯府,不多久,侯府南边的东角门终于打开了来,从里头驶出来了一辆看上去没什么装饰的马车。除了来传话的那个太监之外,随行只有三五护卫。当马车如同旧例直入东华门后停下,就是当值的禁卫也忍不住朝那位下车的威宁侯夫人打量了过去。见这位和当今皇后最是要好的贵妇面容瘦削苍白,不少人都暗自嗟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顾铭稳稳当当做威宁侯有什么不好,非要请缨出征去打仗!
张琪进了坤宁宫东暖阁,才刚屈膝行礼,章晗便亲自上前扶起了她,屏退众人后,这才拉着人一块到榻上坐下。见张琪斜签着身子垂头不语。她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赋闲在家那些年并不甘心。所以此前才会自动请缨,可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打仗的事最是不准。前头还未有准信,你又一直不肯入宫来见我,我只好让人召了你来。当年我爹和大哥父子俩各镇守一方,我一直日夜担心。尤其是开平被困的那一次,我还怀着明月,更别提多难熬了。而此前晨旭失去音信的那一次。我也挣扎着挺了过来。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宽心,这次想来威宁侯也会最终无恙。”
“多谢皇后娘娘关切。”张琪轻轻应了一句,当感觉到章晗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时,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一如从前清澈的眼睛,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不后悔。他是为了顾家,也是为了我,这才在家中按捺了十几年。如今我有了儿女,他却还正当盛年,我怎能阻他再去建功立业?皇上即位之后,爵位承袭就比从前严格了许多,勋臣贵戚多数都是心怀不满。如他这样年少爵高,又因我的缘故颇有宠眷的,自然更是众矢之的。他临走之前就了,胜则是给子女当榜样!若万一他败了,便让我好好带大孩子们,异日重振家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章晗轻轻念了一句,见张琪眼睛微红,她知道刚刚那是张琪的心里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但是顾铭,就是从榆林召还回朝的章晟,还不是一样心心念念忘不了他镇守过多年挥洒过血汗的那座雄城?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否则人人窝在家里,谁去保家卫国?可是,男人们在前头浴血奋战固然艰辛,女子在家望门守候,还不是一样的牵挂和苦痛?
“你放心,失律与否,总得有真凭实据最后一个道士2。燕王已经挥师西进了,木邦即便勾结缅王,但翻不了盘。威宁侯很快就会有下落的!”
“嗯,多谢皇后娘娘!”
章晗的很快却并没有灵验,尽管燕王陈善睿挥师西进,此前镇守云南的黔宁侯亦是将兵策应,须臾便收复了一度反叛的木邦大半土地,威宁侯顾铭所部不少人马亦是在一次大战之后神乎其神地出现在侧翼,一时打了漂亮的一仗,但作为那一支偏师主将的顾铭却依旧下落不明。仅存两千余人的那一支偏师参将起此前中伏那一战的惨烈,亦是心有余悸,当起顾铭亲自率军突围,继而又在敌军追击的时候带着三百死士断后时,纵使他铁打的汉子,也不禁两眼通红。当陈善睿将此事详细具折,连同经历过此前那一场激战的几个将士一块送到了京城的时候,此前指摘顾铭最凶的那些言官们一时哑口无言。
这凶多吉少的消息传到威宁侯府,一时府中上下无不震惊。然而,相比顶多叹息伤感的下人们,作为妻子的张琪闻知恶讯,这些天来一直高高吊着的心仿佛一下子碎裂了开来。她强忍脑际的晕眩,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竭力用最平静的语调对亲自来禀报的凝香道:“知道了。吩咐下头一切照旧。”
凝香闻言一愣,本能地开口问道:“夫人,要不要派人去护国寺祈福或是供一盏灯?”
“这些你去办吧,我哪儿都不想去。”张琪闭上了眼睛,随即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把大少爷带来!”
尽管凝香尚未去对顾信禀明,但大宅门中的消息原本就是最快的,当顾信来到张琪身前时,看着眼睛红肿,显然又哭过的母亲,他突然屈膝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斩钉截铁地道:“娘,我一定好好读书练武,将来也和爹爹那样带兵打仗,给他报仇!”
凝视着仿佛突然就完全懂事的孩子,张琪知道这会儿自己应该觉得欣慰,但那股心酸和痛楚却无论如何再也掩不住了。她一手拉过儿子,把人紧紧揽在了怀里,口中却是一句话都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声音暗哑地道:“你自己的话,自己一定要好好记住!你爹给你和佶儿做了个好榜样,如今,该你给你弟弟好好做个榜样了!”
“嗯,娘,你放心!”赵佶紧紧抱着张琪的肩膀,咬了咬牙就开口道,“不就是爹下落不明吗?这些年,听爹的枪法比从前更犀利更刁钻,他一定会回来的!”
夏去冬来,尽管身在南京的卫国公顾长风和王夫人,嘉兴大长公主和驸马顾镇全都写了信来,或询问或宽慰,但随着平缅之战渐渐顺利,顾铭仍然一直都没有下落,别朝中上下的官员们,就连宫中帝后起此事的时候也都觉得顾铭能够回来的希望渺茫。只有顾信在每日咬牙习文练武的同时,对于关于父亲的字眼极其敏感,但凡听到家中人议论顾铭的死讯就会大发雷霆。而尚未能够明白这些事情的顾佶,则是日日被张琪带在身边,亲自教着他念诗认字,思念爹爹的心思仿佛渐渐淡了。
一晃便是三年,尽管威宁侯顾铭的丧事仍旧未办,但朝中谁都觉得这位失踪已久的顾家族长必然回不来了。毕竟,奉旨平缅的燕王陈善睿不但收复了木邦,而且打得缅王只剩下了最后的国都苟延残喘。倘若不是打一地治一地,又要简拔当地豪族任官驻守,以及从俘获的皇族之中挑选合意的傀儡,陈善睿早就把这屡屡在西边闹腾不休的邻居给完全收拾了。倘若顾铭还在世,此前的战败之罪不但在皇帝金口玉言之下给赦免了,而且还会赏功,怎会至今还不现身?因而当缅王退位新王登基,称臣纳贡的表文随着亲自回京奏捷的燕王陈善睿抵达京城,一时间成天计算着国库结余的大臣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一夜的谨身殿赐宴不出的热闹,酒酣之际,也不知道是谁惋惜地提到了至今音讯全无的威宁侯顾铭,顿时让喧闹喜庆的气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当陈善昭面色阴沉,陈善睿低头不语,而新缅王的使臣坐立不安之际,外间一个礼部官却是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来。
“皇上,广州知府派人送来了六百里加急,是一支锡兰、暹罗、满刺加等西洋各国的船队停泊广州,道是前来进贡的!其中有咱们大齐的威宁侯及旧部七人!”
番外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下)
在海上漂荡过的人,如今再坐在那平稳得甚至有些枯燥的漕河官船上,自然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 。。
自打那一次断后战中身负重伤坠马,被几个心腹护卫拼死救出,继而为了躲开边境的连番大战和养伤,先从陆路去暹罗,而后又是占城,最后竟是一度出海到了吕宋和满刺加,顾铭只觉得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自己从前在书中看到的,亲身经历过的,甚至是道听途的。那些奇特的风俗,截然不同的人物,以及各色势力之间的争斗搏杀,都仿佛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因为此前到满刺加的那条船因为风暴毁了,而大齐威宁侯的名声在已经断了朝贡好些年的这些西洋诸国不但没有作用,而且容易引人觊觎全能武侠系统。因而,为了生存,他和仅存的这些部下竭尽全力学会了各种当地土语,又凭着武艺和见识游走各国,最终打入了吕宋上层,积攒下了置办船只所需的金钱和人脉。当听齐军平缅大胜,缅王无力支撑时,他几乎想都不想就设法去见了吕宋王,游其道是齐朝势大,当此之际,不如会同各国向齐朝进贡,以探听情况云云。新近登基的吕宋王亦是颇有野心,很快便答应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能在时隔数年之后,重新登上故国的土地!
此时此刻,与其是护送,不如是押送这一行古怪组合前往北京的广东都指挥使都指挥佥事郑海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船头负手而立的顾铭。广东都司自然想过行文麓川平缅司,请几位认识威宁侯顾铭的将士来认认人,可后来陈善睿一行回京奏捷,请来的两个都是从前不甚重要的军官,面对形貌大改的顾铭不太敢认,于是都司只能实言奏报,等到朝廷诏书到了,让他们护送各国使臣和威宁侯一行上京,他就担了重任一路护送,没少旁敲侧击盘问顾铭京城状况。发现其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再加上离京渐近,顾铭身上那种莫名的气势就越强,他心中的疑惑早就淡了。
要真是冒牌货,路上早就跑了,否则回京给人拆穿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船过天津,水路渐渐难行,岸上便多了几行纤夫。听着那熟悉的船工号子,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父母也好,妻儿也好,不知道有多惦记,顾铭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背后的郑海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既然促使各国派使臣入贡,再现太祖年间万国来朝那般景象,如今大事已成风光回京,又可和家人团聚,怎还叹气?”
“近乡情怯,所以自然心中有些伤感。”
郑海闻言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突然又问道:“起来侯爷和各国使臣一块到广州,缘何这一路却不和他们同船?”
“郑将军没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头就都是防范和警惕么?”
见郑海那若有所思的表情,顾铭不禁哂然一笑。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