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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不仅老神仙骇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所有站在他周围的人们都骇了一跳,目瞪口呆。闯王接着说:
“如今官军势强,数路围攻,加上……”他本来要说出宋家寨已经同官军勾成一气,但不愿使罗虎和来亨这两个孩子过早知道,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郑崇俭亲自到桃花铺督战,咱们万不能等闲视之。老营的这一点看家本钱决不动用,白羊店的兵将更是一个也不能抽调。石门谷的事,兴师动众去剿杀是下下策,何况咱们目前也没有人马可派。即令我手头有人马,我也不能那样做。要是派人马前去剿杀,恐怕他们远远望着旗帜飘动,不但会先把子宜杀害,也要拼命攻破庙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们一个不留。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单独前去处置,才是上策。”
任继荣慌急地说:“闯王!你千万不能去!他们扣留了吴中军,撕了你的亲笔书信,十分无情无义。你独自去,万一有个好歹……”
闯王说:“我对他们许多人无冤无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们也定非一鼻孔出气,铁了心都干坏事。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够相机处理,以正压邪。”
尚炯恳求说:“闯王,你千万不要急,三思而行。现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回来后你再去不迟。”
“不,子明!那样,不是把你扣留,就会耽搁时间,不等我们平定叛乱,峣岭的官军就会杀了进来。”闯王转向院中叫道:“李强,准备动身!”
谷英大声说:“闯王,你决不可冒险前去,还是派我同张鼐率领老营的人马去平定叛乱为是!”
张鼐跟着说:“派我们去吧!派我们去吧!”
闯王喝道:“胡说!别说目前万万不能对他们用武,即令我同意你们用武,你们带领两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乱么?”
张鼐回答说:“我们能!万一不能平定他们,死我一百个张鼐也不足惜,只要你不落到龟孙们手里就行!”
闯王又神色严厉地问:“你们去同杆子厮杀,峣岭的官军乘机杀来怎么办?这局面你们可曾通盘想过?”
谷英扑通跪下说:“闯王,不管怎样,我宁死也不让你亲自去!”
张鼐、罗虎和李来亨都一起在他的面前跪下,恳求他不要单独前去。闯王连连顿脚,摇头苦笑,不理他们,吩咐总管快给他取四百两银子带上使用。任继荣见谷英和张鼐等劝不住,自己也赶快跪下说:
“闯王,如今想同他们和解已经迟了。你单独去凶多吉少,请千万三思!”
闯王大怒,一脚把来亨踢翻,大喝一声“滚开”!接着说:“谷英、张鼐、总管、罗虎起来听令!”
跪下的人们都只好起来,垂手肃立。李自成把他们看了看,先对谷英说:
“子杰,我知道你的身体很虚弱,还不如我。可是我手边没有旁人,只好要你随同出发。你快回去,挑选五名亲兵带在身边,其余的留给老营。”
谷英听完命令,满心振奋,说声“遵令!”转身离开。尽管他是大病初愈,尚在将养,却浑身提起劲来,迈开大步走出老营。闯王随即望着罗虎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们孩儿兵。如今王吉元带了二百弟兄扎在射虎口,力量单薄。你马上带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悄悄出发,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间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来。在射虎口东南二里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个小庙,还有泉水,你们就潜藏在那个洞中。白天做饭不许冒烟,晚上不许露出火光。万一有打柴的或打猎的老百姓瞧见你们,你们就把他留在洞里,免得走漏消息。两三天以内就会用上你们,到时候王吉元会传达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嘱咐说:“这地方不能骑马作战,你们把战马都留在寨里,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带一杆长枪。另外,你们要带去十几把斧头,多带一些麻绳,到时候很有用处。余下的孩儿兵由小四儿统带,归张鼐指挥。趁现在半夜子时,火速出发,不要迟误!”
罗虎赶快走了。虽然他明白闯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为他不能跟随闯王出征,又对闯王去石门谷很不放心,所以临离开闯王时禁不住热泪满眶。闯王又接着对张鼐吩咐:
“现在的局面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多说。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传令:各家亲兵凡能作战的,三个抽两个,限天明到老营报到,听中军指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这一副担子交给你,凡事不要大意。还有,你立刻派亲信妥当人去告诉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动,诸事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三年来,每逢闯王亲临战阵,同官军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张鼐总是同双喜紧跟在闯王身边,生死不离,而现在闯王冒着极大的风险前往石门谷,却把他留在老营。听了闯王的吩咐,他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闯王,不肯离开。他竭力要镇静自己,要再一次提出来他要与闯王同去的恳求,但是他不能镇静,而且喉咙壅塞得说不出话。当闯王又用眼色催他离开时,他鼓足力气,急急慌慌地吐出几个字:
“闯王,你让我……”
闯王把眼睛一瞪:“什么?!”
“请你让我跟着你。让我带五十名骑兵跟着你……”
闯王厉声喝道:“胡说!走,快出去办你自己的事!”
张鼐不敢再说话,噙着两眼热泪走了。李自成立刻叫总管把银子取来,并预备三十个人的两天干粮和三十匹战马的两天麸料,又嘱咐说:
“张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给总哨刘爷留下一封书子,等天明后你亲自送去,请他来老营坐镇,指挥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将来一旦……”说到这里,闯王凑近总管的耳朵咕哝几句,然后接着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计策行事。你还告诉他:我留下张鼐这一支人马做看家本钱,千万不能调离老营。”
老神仙见闯王亲自去石门谷已经是无法劝阻,他等闯王把几道命令下过后,说道:
“自成,既然你坚决要亲自去石门谷,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体有什么不好,我能够随时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自成望着他犹豫片刻,摇头说:“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里更需要你,你去明远那里吧。”
“不,自成。那里好歹已经有两个医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谷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门谷,要比去谷城会张敬轩危险十倍。你用脚踢我我也要随你同去。如果杆子们对你下毒手,我活着也没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要你去!”
“闯王,自成!我这么一把长胡子,你难道还要我跪下去恳求么?好,我给你跪下!”
李自成赶快搀住老医生,说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了。快去备马,咱们马上就动身。”
医生出去,而自成也进到里间,取出一张白麻纸,坐在灯下给刘宗敏匆匆写信。
自从李自成打清风垭回到老营,到他坐下写信,慧英一直站在东厢房的门槛里边,靠着门框,注视着事情的发展,既没有走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倘若是慧梅,大概会跑进上房,同张鼐和来亨等一同跪下,谏阻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石门谷。然而她不这样,当她看见张鼐、罗虎、来亨甚至连谷英和总管都在闯王的面前跪下时,她激动得两颊痉挛,胸脯紧缩得不能透气,跑去跪在闯王面前的念头猛地在心上打个回旋。但是她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仍立在门槛里边没动。她尽管常在两军阵上跃马弯弓,挥剑刺杀,但总是认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愿多开口,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言多语。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她能够竭力使自己镇静,这一点很像高夫人。这时,她既赞同闯王不用兴师动众办法平定叛乱,又担心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会有风险,在心里祝告说:
“老天爷,你睁睁眼,千万保佑闯王马到成功吧!”
当闯王在灯下写信时,慧英转身离开门口,从自己床下放的马褡子里摸出来一包银子,到院子里递给李强,小声说:
“你把这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说不定会有用处。”
“这是谁的银子?”李强问,感到奇怪。
“这是几年来夫人陆续赏我同慧梅的,俺俩都没有家,没处用,积攒成这个整数。如今老营很缺钱,把这拿去给闯王用吧。”
李强迟疑说:“已经请总管取四百两,大概够用了。”
“不,快接住。钱到用时只恨少,拿四百两银子中什么用?你带上,到石门谷时对闯王说一声。”
李强接住银子,说:“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边说什么好,而慧英不待他说完就轻脚轻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进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静静地站在闯王背后。闯王把书子匆匆写好,看了一遍,改了错字,抹去几句,只留下主要的一段话:
杆子哗变,后路门户洞开,致全军处境,万分危急。愚兄决计轻装简从,亲去抚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请吾弟坐镇老营,全盘主持。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临行草草,不能尽宣。又,如南边战局吃紧,可速命补之侄带病去清风垭坐镇。
等闯王把书子叠好,装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说:
“已经过了中元节,五更山风很凉,你把这件棉衣穿上,白天热的时候脱下来塞进马褡子里。”
闯王心中有事,连望她一眼也没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子的马鞭子拿起来递给他,又说:
“闯王,我有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自成这才注意到她,望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慧英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去,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夫人在老营,她一准会叫张鼐兄弟带领五十名骑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听见她说的什么,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里,他把信交给总管,吩咐李强将总管取来的银子放进马褡子里,随即出了老营。他自己的亲兵只带二十名,加上医生、谷英二人和他们的亲兵,一共只有三十骑。王铁牛被叫来,在前带路。闯王上了乌龙驹,刚刚勒转马头,小来亨突然出现,举手拉住马缰,大声叫道:
“二爷!二爷!别慌走,别慌走。我爸爸马上就到,他有话要同你说!”
闯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来做什么?不懂事的畜生!”
李来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闯王的鞭子已经打在他的手上。他一松手,闯王跟着向乌龙驹抽了一鞭,乌龙驹跳起来,向着寨门奔去。来不及等待父亲由亲兵搀来,李来亨追在闯王的一起人马背后跑着,但等他追到寨门,这一小队人马已经消失在半山腰间的茫茫晓雾中了,只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一阵,马蹄声若有若无,最后只剩下山那边惊慌的犬吠声断续传来。
第七章
向石门谷去的马蹄声渐渐消逝,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马蹄声由隐而显,响着响着临近了,吸引着寨上人们的注意。顷刻之间,马蹄声已到山腰。一片林海,晓雾茫茫,但闻蹄声,不见人影--这是谁这么早前来老营?寨上人正要呼问口号,突然,有人从马上打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又咳嗽一声,把附近成群的山鸟惊起。守寨的弟兄们互相望望,不用说话,都明白是总哨来到。
昨天睡了一天,刘宗敏的精神恢复了。对于目前局势,他没有一刻忘怀。特别使他关心的是南路。细想着刘芳亮背着他对闯王所说的话,又想着郝摇旗平日同芳亮等将领相处得不很融洽,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智亭山这地方十分重要,万一出了事岂不很糟?可是他也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当人可以派去代替郝摇旗。夜间,他在床上睡不着,决定天不明就去老营见闯王,让他亲自到智亭山察看情况,留在那里坐镇。
鸡叫二遍,刘宗敏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发,奔来老营,没想到晚来一步,李自成离开老营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他进寨的时候,老营总管任继荣牵着马正要出寨,两个人遇在寨门里边的一棵大树下。总管趋前说:
“刘爷,我正要到你那里……”
“有什么要紧事儿?”
总管又趋前一步,傍着他的马头,放低声音说:“闯王去石门谷啦。他给你留下一封书子,叫我在天明后亲自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