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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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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得。”洪钧摇摇头。 

  蔼如诧异了,“他们谈些什么?”她说,“我以为你听他们谈得有趣,都舍不得走了呢!” 

  洪钧不作声,走向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叹口无声的气。这样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蔼如很快地便跟了过去,摇摇他的身子。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闷闷不乐地。” 

  “是,”洪钧掩饰着,“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过,你这样子,跟累不累不生关系。”蔼如又摇他的身子,“到底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洪钧迟疑着,想不出话来回答——听到的不能说;能说的没有听到。 

  在蔼如的炯炯双眸逼视之下,洪钧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谎——撒谎也无用,她会推测查证到谎言败露,她如果再追问一句,就难为情了。 

  无可奈何,只好这样答说:“我有心事,不过此刻不能跟你说。” 

  “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说也还不迟。” 

  “这叫什么心事?”蔼如失笑了。 

  “原就是——” 

  “是什么?” 

  洪钧本想说:“原就是杞忧”。但话到口边,觉得“相忧”二字,不太贴切,因而顿住。既然蔼如追问,就实说也不妨;不过自己补充声明:“也不能说是杞忧。” 

  “那么是远忧。”蔼如很快地接口,“人无近虑,必有远忧。你此刻忧虑的是什么呢?” 

  话锋轻轻一绕,又回到他原来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别来数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着说,“你几时学得这么会说话?” 

  蔼如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的不愿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强,笑笑换了个题目问:“动身之前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也是心血来潮,说动身就动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我就不懂了,虽说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远门;而且一来了,起码也得过年才回去。怎么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条毛驴,跨上就走?” 

  “驳得有理!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还有两年多的功夫,何去何从,实在下不了决断。心想不如跟你来谈谈。想到即行,就这么来了。” 

  来意如此,倒使得蔼如有些受宠若惊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说,“问我,我可能替你出什么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听听你的意思,亦有助于我拿主意。”洪钧接着便谈入正题:“这两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养家活口;一方面要为会试打算。我想有三个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个最好。” 

  “你说,哪三个?”蔼如加了一句:“第一个当然是苏州?” 

  “这倒也不尽然。如果为了顾家方便,尤其是上慰亲心,当然以住家乡为宜。倘或为了会试,最好是住在京里。不过,”洪钧摇摇头:“‘长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还是难,你倒先说,住京里对会试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你听我一样一样告诉你。” 

  洪钧说了两样好处,一是切磋,二是交游。四方名士,集中京师;谈艺论文,不愁没有可以请教的师友。而且中了进士,还要殿试;所谓“金殿射策”,不仅仅读书破万卷,还要胸怀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时弊的好策论。而要熟悉时务以及朝章典故,当然以住在京里为宜。 

  谈到交游,更非在京不可。冠盖满京华,只要获得一两位名公钜卿的赏识,将来入闱、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占。“譬如说吧,”洪钧举例以明,“殿试的大卷子,虽然也是弥封,连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会试、乡试经过誊录的不一样,还是原来的笔迹。看惯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应,不愁无处摸索。多少年来军机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为殿试的‘读卷官’往往是军机大臣,看惯了他们的笔迹的缘故。” 

  “这两样好处,是住在什么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爷,”蔼如毅然决然地说:“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赞成你到京里去。” 

  “恐怕不那么大易。再说,”洪钧将她搂入怀中,轻轻说道:“我也舍不得远离一个人。” 

  这句话像蜜一样,甜到蔼如心里。脸一贴着洪钧的胸前,顿有从来未有的恬适之感,而且相信这一分感觉将延续于无穷。安身立命就定于此俄顷了。 

  于是,万丈情丝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舍不得我,就住在烟台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烟台有一样别地方没有的好处,就是有一个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这里!” 

  “蔼如!”洪钧几乎是哽咽的声音,“我,我决不负你!” 

  “说这个干什么?”蔼如很快地踮起脚,将灼热的红唇凑上去,仿佛是阻住他不得开口似地。 



         ※        ※         ※ 



  “这可真没有法子了!”潘司事走进门就摇头,“霞初,你就睡这里吧!我——”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语气,霞初当然不忙追问,同时也没有心思去追问。因为有件更使她感兴趣的事盘踞在她心里。 

  “灯还是黑的?”她问。 

  “是啊。” 

  “可有什么响动?” 

  “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逼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想来你肚子也饿了,等我先来弄点东西吃。”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喜欢不喜欢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语却是“喜欢!” 

  “好!我来做给你吃。”霞初很高兴地说:“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锅红枣莲子糯米粥。蔼如先不喜吃甜的,后来也吃上了瘾,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于是,霞初从网篮里取出风炉、砂锅、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帮着动手,生火扇风炉,递这个递那个,十分殷勤,倒像一对恩爱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味道。 

  两人一面煮粥,一面说话;潘司事笑道:“蔼如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烧给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问道:“粥要煮多少时候?” 

  “那可得好一会,你不能心急。” 

  “我不急,我等你!” 

  霞初心中一动,低着头想了好半天的心事,突然抬头问道:“潘老爷,我有句话问你,你看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这就很难回答了。” 

  “怎么呢?”霞初说道,“你尽管实说,说我的坏处,我不会生气。” 

  “正好相反!”潘司事使劲摇着头,显得他跟霞初谈话的态度是很认真的,“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说我在敷衍。” 

  “那你倒说说看。” 

  “你,霞初,你除了苏州话说得不太地道以外,在我看,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美人。” 

  每一字都说得很结实——结结实实地钉在霞初心头。然而她还是不能相信,只为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用这样的话称赞另一个人。 

  “如今该我问你了。”他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手背,“你问我那句话有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你问我,看你这个人怎么样那句话。” 

  霞初看了他一眼,望着灯光沉吟;好久,自语似地说了一句:“你猜?” 

  “我猜不出,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吧!” 

  霞初还是沉吟着;突然间喊道:“不好,粥烧糊了!”说着匆匆奔了出去。 

  潘司事也闻到了。因为粥中有红枣,烧糊了反有浓郁的香味,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你,连你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啐!”霞初等他刚说得一句,便急急转身,拍着胸说:“吓我一大跳。” 

  “对不起,对不起!”潘司事歉然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自己胆子小。这几年到处躲人,躲倪家见过的熟人躲债主,躲得我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霞初停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你连把粥烧糊了都是好的。” 

  “看你,说这种傻话!”霞初笑了,眼角有两滴晶莹的眼泪。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霞初扭过险去,一面搅粥一面说:“要不然,怎么叫痴呢!” 

  潘司事知道,“痴”字下面有个字没有说出来。自己想想,不觉困惑!这就是痴情吗?再细想想,恍然有悟;怪不得红楼梦上贾宝玉说的话,那些老婆子说是听不懂。 

  这样一想,对霞初的感觉顿时不同了。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又无法捉摸,只感觉有种冲动,想抱住霞初,好好亲上一回。 

  “粥没煮好,你将就着吃吧!”霞初说,“刮风了,吃碗热粥暖和暖和身子。” 

  不但暖和身子,也暖到心头,潘司事觉得从未吃过这样香甜的粥。 

  吃完粥,潘司事又帮着霞初收碗抹桌子,检点火烛。等一切都妥贴了,剪灯对坐,一面喝着茶一面重拾中断的话头。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在烟台几年?” 

  “三年多。” 

  “蔼如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不接家眷来?”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接什么家眷?” 

  “原来一个人,”霞初问道:“苏州总有亲人吧?” 

  “最亲的,也不过堂房弟兄。本来倒有一个弟弟带在身边,前年夏天死掉了。” 

  “那,那为什么不娶亲呢?” 

  “这话就难说了!”潘司事摇摇头,显得很吃力地说:“第一,在关上混个小差使,不敢弄个家累在身上;第二,我也不愿意找个又粗又蠢,除了烧饭生孩子一无可取的老婆。至于我看得上的,人家又决不会嫁我。想想连口都不必开,开了口是自找烦恼。” 

  霞初听得很仔细,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因由,随即问道:“想来你也曾看中过哪家的小姐?” 

  “也不好算是小姐。” 

  “总也不会是丫头!”彼此熟了,霞初说话就比较随便,自以为聪明地说:“我知道,大概是哪里的小孤孀。你不妨说说看。” 

  “也不是什么小孤孀。”潘司事忽然有点不耐烦了,“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越是如此,越使霞初好奇;料他不会峻拒,便顽皮地笑道:“问问怕啥!倒偏要做个讨厌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司事偏着头沉吟了好一会问道:“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那我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了这一句,他起身走了开去,仿佛怕看见她的脸色似地。 

  霞初先当他指蔼如,这一躲避,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跳得很厉害了!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忘掉应该答话。而在潘司事,这却是难堪的沉寂;明知开了口是自找烦恼,偏偏不能自制,所以心里不胜悔恨。 

  “我是说着玩的!”他极力想抹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我没有那么傻!” 

  这句话,使得霞初暂时解消了必须有所表示的窘迫,微笑着站起身来,取出镜盒,准备卸妆。灯的位置摆得不对,镜中暗沉沉地全不分明,因而回头说道:“潘老爷,劳驾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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