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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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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愣了好一会,洪钧总觉得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公平,因而愤愤地说:“且不谈毕秋帆之于李桂官;陈芝楣之于李小红,不有先例可援。清卿,你莫非就忘了当年同赴乡闱,白门旧院,寻小红艳迹的往事?” 

  “提起这件事,我倒真有些懊悔。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有此一段佳话,才会异想天开,尊李蔼如为夫人?”吴大澄紧接着又说:“文卿,果然如此,你可是欠深思了!要知道,你不能比陈芝楣;李蔼如更不能比李小红。至于李桂官的‘状元夫人’,不过袁子才的诗:‘若叫内助论勋绩,合使夫人让法封’。无非戏谑而已!” 

  想想果然,洪钧自己不能与陈銮相比的是,已娶未娶;未娶就谈不到“停妻再娶”,更无所谓“宠妾灭妻”。而李小红则虽出身风尘,但嫁陈銮时,乃是盐商之女的身份,这又是蔼如所不及的。 

  看他怔怔不语,吴大澄知道快说服他了;话风一转,谈到弥补之道,“文卿,”他说,“为今之计,你得赶紧写信到烟台,第一。绝不可再招摇;第二、收回‘夫人’那个称呼——” 

  不等他说完,洪钧脱口打断他的话:“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吴大澄的声音比他更快、更高:“如果李蔼如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好,一定会体谅你情非得已,自甘退步?” 

  “怎么个退步?” 

  “居于侧室。” 

  “决不可能!”洪钧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谈不下去了!不仅一场无结果,且是不欢而散。 



         ※        ※         ※ 



  这一夜洪钧绕室访惶,深宵不寐;心里不知是忧、是急、是愤? 

  自己细辨一辨,一颗心揪得紧紧地,还是恐惧多于一切,设想着严旨诘责,祸在不测,那时一家大小,李氏母女,还有许多至亲好友,一起跟着忧心忡忡。无端到此地步,岂得不惧? 

  如果真有这样的严旨,到底会得一个什么罪名?当然不致于下狱;也许会革职;至少是降级调用——倘或降级外调,状元去当县官;携着如花美眷上任,倒也是一段佳话。 

  这样怔怔地向往了好半天,忽然醒悟,自觉匪夷所思,无聊得可笑!且不说不会有此结果;即令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前程也就有限了!天恩祖德,诸般机缘凑泊而能大魁天下,极士林罕有之荣,就这样糟蹋了,怎么对得起自己。 

  然则,真照吴大澄的建议,跟蔼如坦率直言如何?此念甫动,立即又浮起蔼如那种长眉微掀,凛然不可侵犯的刚烈神态,顿觉不寒而栗,不敢再往下想了。 

  蹀躞终宵,心中的郁闷依旧不解,只有出去走走。会馆后面有座小园,叠石为山,杂莳花木,此时都归他一个人管领了。在晓风残月之中,饱吸了平旦清明之气,洪钧自觉头脑比较清楚了,觉得张司事人虽俗气,但有些见解,着实可取,在他认为最堪重视的一种看法是: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所有的人,是不是值得?应该好好考虑。 

  这不是片刻之间,所能作得下决定的。然则眼前的应付办法,无非一个拖字。 

  “就这样!”他不自觉地自语:“静以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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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十四
  从定居烟台以来,蔼如觉得哪一年的夏天,都没有这一年热。 

  烟台的夏天,其实并不热。往年,蔼如悟得“心静自然凉”的道理,三伏中闲豫自适,由榴花照眼到金风送爽,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而今年不同,一颗心怎么样也静不下来;尤其在有人问起,“洪老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你进京”时,她会热得汗流泱背。 

  不但没有派人来接,两个月了,再无第二封信。李婆婆倒比较沉着,“中了状元应酬多,这个请,那个请。”她说:“在家乡,中了举人都有好一阵忙,何况中了状元?” 

  蔼如亦只有相信母亲的看法不错,借以自宽自慰。但毕竟只是写封信,再忙也不能说抽不出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的功夫作一番笔谈。除非不愿谈,无法谈,视此为苦事,望而生畏,才会蹉跎下来。 

  一个人若是乐于做某一件事,怎么样也会匀得出功夫。这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想到这一点,蔼如觉得更热了,常常通宵挥扇不停。 

  “状元娘子”憔悴了,自道是“疰夏”。旁人将信将疑,而李婆婆与小王妈却完全不信,因为从未见她疰过夏。 

  “婆婆,”小王妈终于忍不住了,话出口以前,想了又想,尽量用随便的语气,“我看,得要派个人到京里去看看吧?” 

  这句话,惹来李婆婆一声长叹。“唉!”她说:“我们母女怕是做错了一件事!” 

  “错是决不会出错的!三爷心不好,不会中状元。”小王妈将话拉回正题,“婆婆看,怎么得请个妥当的人去走一趟。” 

  “去了怎么说呢?” 

  “这要什么说法?自己亲人,派个人去探望,还非得要说出个道理来吗?” 

  “去一趟好些盘缠。”李婆婆没有再说下去。 

  小王妈自能喻得其意。开贺虽说受礼,其实有限,酒筵之费贴出去不少,酬神演戏更是大手笔。算起来,李婆婆卖地的钱,已是十去其九了。 

  既然出于自己的建议,当然要慷慨一下,“盘缠,婆婆不必管!”她说,“我来想法子。” 

  盘缠有了着落,可是谁来用这笔盘缠,却成了难题。不是心腹,不能托以这样的重任;不是能干的人,又不能担负这样的重任。两个人想了半天,小王妈想到一个人。 

  “这回办事,都请黄委员出面;一客不烦二主,我看只好仍旧求黄委员辛苦一趟。” 

  “不知道他肯不肯?如果肯,那是再合适不过。黄委员有头有脸的人,而且,”李婆婆说,“他跟三爷老同事,见了面也容易说话。” 

  一语未毕,门外有人接口:“不好!”是蔼如的声音。门帘一掀,她踏进来说:“我都听见了。不必请黄委员,他不合适。” 

  “怎么呢?”李婆婆有些困惑,“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蔼如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面色显得苍白,坐下来喘一喘气,手按着胸口,仿佛心痛似地。李婆婆与小王妈无不大惊,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回事?” 

  蔼如摇摇头,把手放了下来,低低地说了句:“家丑何必外扬!” 

  “唉!”李婆婆重重地叹口气,“你就是死好面子;情愿眼泪往肚子里吞。” 

  “不往肚子里吞,莫非跟不相干的人去哭?” 

  小王妈不愿听这些话,也不愿她们母女为此口角,所以提高了声音问道:“小姐,那么你看请谁去呢?要不,我去走一趟。” 

  “你又没有进过京,妇道人家,诸多不便。”蔼如答说,“你去,不如请老马去。” 

  马地保已为她们母女视作“自己人”,不必顾虑“家丑”会外扬。可是,李婆婆却有疑问:“老马恐怕也没有进过京;再说样子也不大上台盘。” 

  “只要他能办事就行。老马人很能干,又识字。还有,我家的事都在他肚子里,他知道该怎么说。” 

  想想也不错,李婆婆同意了。小王妈却认为还该问一问马地保本人的意思。 

  “那当然。” 

  于是唤阿翠即刻去请来马地保;由李婆婆先开口,说要请他进京一行。 

  “好啊!”不待李婆婆把话说清楚,马地保就兴奋了,“我老早就想进京玩一趟了!” 

  “慢点,老马!”小王妈立即提醒他,“可不是请你去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当然是有事。可是去送信?” 

  “信是要送的。要紧的是,请你去看看情形。”蔼如很吃力地说:“洪三爷从点了状元以后来过一封信,到现在两个多月,再没有第二封信。不知道他是不是公事太忙?想请你去跟他见个面。” 

  “嗯,嗯!”马地保问:“见了面怎么说?” 

  见了面该怎么说呢?说李家母女惦念他?这样的话,不说也不要紧;而要紧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蔼如想了好一会才回答:“你听他怎么说。” 

  马地保将这句话,揉合在他有关洪钧与蔼如之间的所见所闻之中,细细体味下来,领悟到她的难言之痛,便点点头说:“你要跟洪三爷说什么,请你自己写在信上。我只看他的神气,听他的话。” 

  这个回答,李婆婆和小王妈都未能领略涵蓄在内的意思,蔼如却欣然称许,“对了!老马,”她说,“你就这样最好。” 

  “那么,”马地保问:“哪天动身呢?” 

  这次是小王妈作了答复,“越快越好,请你今天就去打听船期,有船就走,到天津起旱。”她问:“老马,你看要多少盘缠?” 

  “这,这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蔼如接口,“请你去打听了船期再回来。” 

  “好!” 

  “喔!”马地保已快出门了,蔼如又将他唤了回来,有句话叮嘱:“这件事,请你不要跟人说起。连马大嫂面前都不必提。” 

  马地保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懂。你放心好了。” 



         ※        ※         ※ 



  马地保的行李很简单,铺盖以外,一只藤箱,旧衣服中裹着棉纸包裹的四样文玩:一具竹根雕花的笔筒,一只白玉水盂,一方水晶镇纸,一柄象牙裁纸刀。是蔼如平日所用,特地托他捎给洪钧,名为“伴画”,其实是打算着逗起洪钧的睹物怀人之思。 

  一路省吃俭用,到了京师崇文门外,马地保不敢进城。因为他听说过,崇文门的税官,吃人不吐骨头,仗着“崇文门监督”一直是王公亲贵充当,靠山极硬,有恃无恐,连外省的督抚都不卖账,他一个小小的地保,怎敢去持虎须?因此,沿着东河沿往东,在北小市找了家极小的客栈住了下来。 

  巧的是这家小客栈的掌柜,正是山东人,姓佟。佟掌柜很照顾这个初次到京的同乡,将他安置在靠近柜房的屋子,然后问起来意。 

  “我是替人送一封信。”马地保答道:“长元吴会馆在哪儿?” 

  “在西边。”佟掌柜问说:“你要找谁?” 

  “洪状元。” 

  “洪状元?”佟掌柜不觉诧异,“是苏州的洪状元吗?” 

  “对!一点不错。” 

  “老乡,”佟掌柜不由得关切,“你跟洪状元认识?” 

  “认识。洪状元从前一直在烟台东海关当差。我——” 

  “怎么?” 

  马地保想说:我跟他还一起在福山县替人打过官司。但话到口边,觉得无须说此,所以又咽了回去。如今佟掌柜追问,不能不答,便含含糊糊地答说:“我见过几面。” 

  “那么,老乡,你是给谁送信呢?” 

  这就见得马地保老练可靠了,他不提蔼如的名字,只说:“是东海关上的一位老爷。” 

  “嗯、嗯!”佟掌柜说:“京里的规矩,官越大起得越早,都是天不亮上朝。像翰林院的老爷们,上午到衙门里打个转,没事就吃酒做诗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回家。我想,你专程来报信,当然要面见本人;最好明天一早去,就一定见得着。” 

  “是,是!”马地保欣然答说:“你老哥替我想得很周到。准定明天一早,劳驾你派个伙计领一领路。” 



         ※        ※         ※ 



  “喏!”佟掌柜的伙计,指着那副已经褪色的“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的对联说:“这就是长元吴会馆。你老自己去问吧!我这里还有活,可不能陪你了。” 

  “多谢,多谢!”马地保道个劳,提着手里的蓝布包裹,踏进会馆,向门房问道:“请问,苏州的洪老爷,洪状元住哪间屋?” 

  正在看唱本的门房,拿老花眼镜往额上一推,定睛将马地保打量了一遍,慢吞吞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我打烟台来,来给洪老爷送信、送礼。”马地保将包裹,往上提一提,表示不是撒谎。 

  “你请等一等。” 

  马地保很高兴,心想听佟掌柜的话不错,果然是一早来的好。于是在门房外面专供轿班歇脚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预先想好要跟洪钧说的话,又默忆了一遍。 

  过不多久,门房入而复出,后面跟着个穿马褂的中年人,一直走到马地保面前问道:“贵姓?” 

  马地保急忙起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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