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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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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元方是庸才,碌碌无所表现;沈桂芬却是才大心细,着实能干。此人清廉俭朴,于声色货利,一无所好;所好的是权力,而且心性偏狭。因为李鸿藻颇重乡情,对于南士,多所排挤,所以沈桂芬为了对抗并求自保,很扶植南方人。从明末清初就已存在的南北之争,隐然复起了。 

  因为如此,他全力支持“保全”的任何举动。道光二十七年了未会试的正总裁是活世恩,所以潘家二者跟他是很亲的世交,有事都可商量。对于李芳调停此事的酬庸,就是出于沈桂芬的许诺。吴大澄为了取信于人,曾经细道原委。李芳有这样意外的好机缘,自然全心全意地效力。所以一见了李婆婆,便先磕上一个头。 

  磕罢起身,自叙谱系,李婆婆记得族中确有这样一个侄子。困厄之际,忽然有个天外飞来的亲人,自是深感安慰。而李芳又十分亲热,指着蔼如问道:“这位想来就是妹妹了?” 

  于是兄妹俩又见了礼;李芳行一,蔼如叫他“大哥”。 

  “四婶儿,我知道妹妹吃亏了。跟洪状元到底是怎么回事,倒说给我听听。” 

  李婆婆听得“我知道妹妹吃亏了”这句话,暖到心头,于是从头细叙,简直是倾囊倒筐而出。蔼如却看到窗外曾有张司事的影子,这位“大哥”既是由他陪着来的,不免存有戒心。但亦决无阻拦母亲不说之理,只是她自己持着保留的态度而已。 

  “侄少爷你看,”李婆婆将从蔼如那里取来,放在手边的庚帖、书信都推到李芳面前,“如果不是他亲笔写的东西,我们娘儿俩也不会痴心妄想,高攀他洪家。如今他不止于过河拆桥,竟是将我们娘儿俩骗到山上,再一把推了下来!是要我们死给他看,这心也太狠了些!” 

  “娘,不是这么说!”蔼如接口,“是拿我们骗到老虎背上,他撒手不管了。” 

  这是骑虎难下的暗示。李芳暗暗警惕,这个“妹妹”的话,似软而实硬,不大好对付。因而先作出充分同情的姿态,将洪钧大骂一顿,说他忘恩负义,小人之尤。一面骂,一面看她们的脸色;只见李婆婆母女,皆是黯然无言,蔼如甚至有些痛心的表情。 

  这个反应不妙!李芳是细心盘算过的,如果他这一骂,她们母女是快意的样子,那就表示对洪钧深恶痛绝,自己就可趁机进言:“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还理他干什么?像妹妹这种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仰望颜色。包在我身上,挑一位比他强十倍的妹夫。”接下来,就可以谈赔偿的条件;只要李婆婆母女开出“盘子”,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开始。 

  如今显然的,蔼如对洪钧余情犹在;而李婆婆亦仍旧希望能有这个状元女婿。那就不宜操切从事了,他想一想问道:“四婶儿,那么你老人家跟妹妹是怎么个打算呢?” 

  “总要他自己出面,让我们娘儿俩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蔼如接口,“或许他有什么苦衷,说出来都好商量。大哥跟我是第一次见面,日子久了,大哥就会知道,我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听这一说,李芳信心复增,连连答说:“好!好!我出面去办交涉。如果他真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不妨实说,我们李家不是不讲理的;避不见面总不是办法。” 

  “就是这话啰!”蔼如裣衽为礼,“请大哥多费心吧!” 



         ※        ※         ※ 



  在米市胡同潘家的客厅中,宾主五人,一直谈到深夜,尚无结论。李芳极力主张洪钧应该亲自出面解释,他认为蔼如最后的态度很好,决非不受商量的人。而吴大澄和张司事的看法相同,判断蔼如使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想骗洪钧出面;一见了面,必不肯善罢甘休,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反复辩洁,各执一端。由于李芳的坚持,潘家二老提出一个类似折衷的办法,问一问洪钧本人的意思。李芳同意这么办;而吴大澄却还有异议。 

  “要问,也只能悄悄问他。当着人,他有顾忌,是不会畅所欲言的。” 

  所谓“当着人”,是指与洪钧素昧平生的李芳而言。意会到此,李芳慨然答说:“这样好了,我暂且回避。不过,他怎么说,我得听听。” 

  “那容易!”吴大澄指一指间壁小客厅,“请李兄在那面坐,一墙之隔,什么都听得见。” 

  于是主人在小客厅中备酒宵夜,一面着人去请洪钧。钟打十二下时,洪钧已到;吴大澄告个罪,出室相迎;李芳亦即离席,在门缝中悄然相窥。 

  位置不巧,只看到洪钧的背影;吴大澄却是正面相对,但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李家母女来了。” 

  洪钧似乎身子一震,急促地问:“在哪里?” 

  “你不用问在哪里,只问你愿不愿意见她们?” 

  洪钧不作声;李芳为了怕漏听了他的回答,屏住了呼吸在等待。里外是一片死样的沉寂。 

  “大概,”吴大澄说,“你也怕见她们。” 

  “我,”洪钧用极低、极无奈的声音答道:“我见了她们怎么说呢?除非能践宿诺,此外什么话都是假的。” 

  “所以见不见她们,要你自己拿主意。你知道的,沈公汲引南士,唯恐不及,对你更具青眼。你可不能闹什么亲痛仇快的笑话!” 

  “是啊!我最大的顾虑在此。” 

  “你自己的利害得失,也要考虑。母老家贫子幼,又是一身的债。”吴大澄紧接着说,“向来鼎甲不必等‘散馆’就能放考差;后年这个时候,你说不定在广东或者四川入闱了。” 

  听到这里,李芳颇有反感。因为吴大澄是在利诱,意思很明白:如果将顺沈桂芬的意旨,后年庚午乡试,不是放广东就是四川的主考。当这两处的考官,是有名的好差使。 

  洪钧并未出声,而吴大澄却又开口了:“不过,照李蔼如对你的情义来说,也实在不可辜负。文卿,你一生祸福穷通,就决于此刻。是弃亲绝友,困厄终生,以成全不负故交的义名呢?还是负一时之谤,徐图补报?都看你自己了!” 

  洪钧的答复,在李芳可以预知。吴大澄已经为他说得很明白了,实际上也就是为他指点得很清楚了,如果不负蔼如,将得罪所有的朋友亲戚,得不到任何照应。而负蔼如不过一时,将来还有补报的机会。李芳心想,除非书呆子才会不顾一切去博那个“义名”! 

  话虽如此,却仍屏息以待。好久好久,所听到的仍旧是吴大澄的声音,“好了,你的意思我们知道了。自会替你料理妥当。”他说,“你最好请几天假,到哪里去逛一逛,明天就动身!” 

  送客出门,吴大澄却不回原处。黯然无言的李芳,等了好一会,不免困惑;正想动问时,潘家听差来请,吴大澄在他为潘祖荫考证金石古器的书房中相候。 

  “老兄听见了!这件事只好照原议,拜托老兄多多费心。”吴大澄递过来一个红封套,“这是一千两银子,请你转交令妹。” 

  李芳接过红封套来,在手心中敲了几下,“这话该怎么说呢?”他踌躇着,计无所出。 

  吴大澄亦觉得很难措词,想了半天,用感慨的语气说:“‘暴得大名则不祥’,只怪‘状元娘子’这个衔头来得猝然。令妹认命吧!” 



         ※        ※         ※ 



  “认命吧!女儿。”李婆婆的声音异常平静,是令人所想象不到的豁达,“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法子?打点着回家吧!”说完,她向那张被撕碎了的一干两的银票望了一眼,颤巍巍地起身回卧室去了。 

  蔼如没有听清母亲的话,也记不起该扶她一扶。她变成一种虚脱的样子,失神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只觉得脑中一片灰白在搅动,什么前尘如梦,梦被辗得像灰尘一样,拼凑不成片段了! 

  李芳的话,记得起的只有一句:“暴得大名则不祥!”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在脑中响起;慢慢地似乎咀嚼出一点意味来了。于是,脑中也渐渐地有了形象了——是一张张的脸,阿翠的愁苦、小王妈的阴郁、邻居的冷漠、望海阁中那些姑娘的快意。 

  形象又忽而化作声音:“你看,那就是‘状元娘子’!”“你看,那就是‘状元娘子’!”每响一声,心头就像被刀扎了一下,惊得她要跳起来。这不断的自我刺激,终于使得她清醒了。 

  “天下虽大,寸步难行了!”她在心里说:“回到烟台,怎么还能出门?那种日子,生不如死!” 

  一想到死,便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可是,以后呢?母女相依为命,忍心丢下孤苦伶仃的老娘,自己去求解脱? 

  “真是‘暴得大名则不祥’!”她在想,“不祥到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然则怎么办呢?她焦灼地搓着手,坐立不安地喘气;解开衣领上的纽子,仍旧觉得像要窒息似的,只有握着拳使劲捶打胸口。 

  忽然,一声梵唱,临风传送,水月庵的尼姑在做晚课了。“对啊!”她惊喜地自语,“这不是安身立命之处!既可免除烦恼,又能奉养老母;而且青灯黄卷,忏悔宿孽,岂非一举三得?” 

  主意就这一下打定了,但是,总得先跟母亲商量。推开卧室,八月十三的月光,照过床头,在青砖地上曳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蔼如一见,魂飞天外,赶上去伸手一摸,在床头上吊的李婆婆,胸口已经冰冷了。 

  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冰凉的砖地上。流干了无声的眼泪,挣扎起身,悄悄闭户—— 

  从此,洪钧,以及沈桂芬所领导的“南派”,不再有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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